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我又願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尼采說:
“真的,人是一個濁流。應該是海了,能容這濁流使他乾淨。
“咄,我教你們超人:這便是海,在他這裡,能容下你們的大侮蔑。”
縱令不過一窪淺水,也可以學學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裡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後潑來就是了。(《魯迅全集》第一卷第325—326頁)
然後說,這一段有力的散文使他很感動。昨夜一夜不能好好的睡,時時想到這段文章,又想到在北京時劉半農同他談的話。今天再也忍不住了,所以寫這封信給你們三位朋友。下面才是他要說的話:
你們三位都是我很敬愛的朋友;所以我感覺你們三位這八九個月的深仇也似的筆戰是朋友中最可惋惜的事。我深知道你們三位都自信這回打的是一場正誼之戰;所以我不願意追溯這戰爭的原因與歷史,更不願評論此事的是非曲直。我最惋惜的是,當日各本良心的爭論之中,不免都夾雜著一點對於對方動機上的猜疑;由這一點動機上的猜疑,發生了不少筆鋒上的情感;由這些筆鋒上的情感,更引起了層層猜疑,層層誤解。猜疑愈深,誤解更甚。結果便是友誼上的破裂,而當日各本良心之主張就漸漸變成了對罵的筆戰。(《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378頁)
因為朋友們這樣的一個狀況,弄得他在外面也很尷尬。他十月到上海時,一班少年朋友常來問他這幾個人爭的是什麼,他那時還能約略解釋一點。越到了後來,你們的論戰離題越遠,不但南方的讀者不懂得你們說的什麼話,連他這個老北京也往往看不懂你們用的什麼“典”,打的什麼官司了。我們若設身處地,為幾千里外或三五年後的讀者著想,為國內崇敬你們的無數青年著想,他們對於這種“無頭”官司有何意義?有何興趣?
接下來說,他覺得大家現在應該做的事業多著咧。耶穌說得好,“收成是很豐足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國內只有這麼一些可以做工的人,大家努力“有一分熱,發一分光”,還怕幹不了千萬分之一的工作——我們豈可自己相猜疑,相殘害,減損我們自己的光和熱嗎?
又說,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雖然別人也許嘲笑自由主義是十九世紀的遺蹟——他最怕的是一個猜疑、冷酷、不容忍的社會。他深深地感覺這場筆戰里雙方都含有一點不容忍的態度,所以不知不覺地影響了不少的少年朋友,暗示他們朝著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這是最可惋惜的。為了能打動魯迅,說到這兒,又引用了前面引過的“這便是海”到“任他們從背後潑來就是了”幾句話。最後語重心長地說:
敬愛的朋友們,讓我們都學學大海。“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他們”的石子和穢水,尚且可以容忍;何況“我們”自家人的一點子誤解,一點子小猜嫌呢?
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從今以後,都向上走,都朝前走,不要回頭去睬那傷不了人的小石子,更不要回頭來自相踐踏。我們的公敵是在我們的前面;我們進步的方向是朝上走。
我寫這信時,懷抱著無限的友誼的好意,無限的希望。(《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379—380頁)
落款是:適之,十五,五,廿四。即一九二六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