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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說,誰都知道魯迅的雜感文有一種特殊的風格,他的文字,有他的一種特殊的方式。倘若說出來,就是他的筆常是擴張又收縮的,仿佛放風箏,線鬆開了,卻又猛地一提,仿佛放開水流,卻又預先在下游來一個閘,一張一弛,使人的精神有一種快感。讀者的思想,先是隨著馳騁,卻終於兜回原地,也即是魯迅所指定之所。這是魯迅的文章吸引人的地方,卻也是他占了勝利的地方。接下來,李氏自問自答:他用什麼擴張人的精神呢?就是那些“雖然”,“自然”,“然而”,“但是”,“倘若”,“竟”,“不過”,“譬如”……他慣於用這些轉折字,這些轉折字用一個,就引人到一個處所,多用幾個,就不啻多繞了許多彎兒,這便是風箏的松線,這便是流水的放閘。可是在一度擴張之後,他收縮了,那時他所用的,就是:“總之”。(《魯迅批判》第132頁)這是從好的一面說的,從另一面說,就是多用古文句式了。接下來,李長之還舉了三段文章做例子,是從收在《華蓋集續編》里的《記“發薪”》中選出來的,就是從“然而那是盛世的事”到“而且便是空牢騷如方玄綽者,似乎也已經很寥寥了”那三段文字。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自己找見看看。李氏是為了說明自己的卓識,所找的例子不免是刻意的尋求。讀者會說這是特例,或者說是例外。且從前面所引的《記念劉和珍君》的幾段文字中選幾句,看看這多用古文辭,多用古文句式,是不是魯迅行文的一個特點。

“待到學校恢復舊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於泣下”一句中,“慮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於泣下”就是典型的古文句式。

“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一句中,“然而”可證上面李長之的說法不謬;“以……僅使……”是古文句式。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只要多吟詠兩遍,就能體味出其中的古文的調子了。

最能說明魯迅這一行文特質的,該是《記念劉和珍君》中,前面沒有引用的這樣一段文字: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於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魯迅全集》第三卷第275頁)且將其中的實詞剔去,只剩下骨架,看看它的本相:但……竟至於……向來……然而……也……竟……況 且……更何至於……

這樣的分析,絕沒有貶斥的意思,只是要探討魯迅文風的本質特徵,給世人一個交待,還魯迅一個公道。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想說,這樣的好文章,它好的地方,不在別處,而在這種古文辭的隨意的鑲嵌,這種古文句式的嫻熟的周轉。正因為有這樣的認知,我曾在一次演講中說過,像《記念劉和珍君》這樣的文章,是由文言文向現代白話文轉化途中的產物,文言文的痕跡是很顯著的。這樣的文風,貫穿了魯迅的一生,說魯迅是一位白話文大師,莫若說是中國最後一位古文大師更恰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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