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梁啓超說,19世紀末,當時代變革之際,嚮往新學的讀書人幾乎人人都經歷過一個崇拜龔自珍的時期,他自述在南國花城初讀龔自珍文集,“若受電然”。這種內心深處的強烈震撼,如同一百年後我初讀哈維爾文集的體驗。龔自珍的表述方式、概括力,對時代的穿透力,他提出深刻命題時的舉重若輕,他的敏銳,他的風流灑脫的精神氣質,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使他穿越了那個時代花團錦簇的表象,看到了本質上的糜爛、平庸和無聊。他要唱出自己的歌,儘管歌聲里依然瀰漫著農業文明的氣息,這是他無法超脫的宿命。但他鄭重而明白地提出了告別“衰世”和“自改革”等至為重要的題目。如何告別?如何改革?他還來不及思考。在這一點上,和他同時代的魏源(只比他小2歲,但活到了1857年)向前跨了一步,看到了更大的世界。魏源在編撰《海國圖志》時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今天看來也許算不上什麼,但在那個時代無疑是最先知的見解,可以說直接影響了洋務運動乃至維新運動。1858年,兵部左侍郎王茂蔭上奏皇帝,將《海國圖志》“重為刊印,使親王大臣家置一編,並令宗室八旗以是教,以是學,以知夷難御,而非竟無法之可御”。也就是希望清廷將這本書當作救國良方。22歲的康有為對西方發生興趣,就是從閱讀《海國圖志》、《瀛寰志略》這些書開始的。梁啓超在《戊戌政變記》中認為,林則徐譯西報、魏源編《海國圖志》“實為變法之萌芽”。龔自珍和魏源,確是中國人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波,雖未構成一個澎湃的浪潮,卻留下了抹不去的印痕。它使中國人第一次對世界有了新的、較為全面的認識,傳統的“天下觀”打破了,中國居世界中心的虛妄感幻滅了。近代的帷幕就是由這兩個科場不得志的讀書人揭開的。他們有限的思想資源,電光火石,儘管照不亮幽暗的專制長空,卻留下了極為可貴的火種。
龔自珍慷慨論天下事,開一代風氣,隔代影響了康有為、梁啓超、譚嗣同、黃遵憲等戊戌一代最優秀的人物,而且影響了更晚的蘇曼殊、柳亞子、魯迅等人。他對後世的影響主要還不是自成一家的文章、詩詞,而是思想上的震撼和啟迪。表面上一切貌似盛世,舉國上下醉生夢死,又有幾個人像青年龔自珍那樣感受到大廈將傾的“衰世”氣息,有幾個人察覺了“將萎之花,慘於槁木”,那個時代,也許只有他的筆下才會出現這樣的句子:“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未即於床。”
從龔自珍到蘇曼殊,承接他們前面納蘭容若的詞和黃仲則的詩,一樣敏感地呼吸到了末世的空氣,一個龐大的專制王朝呼啦啦即將倒塌,所以,他們唱出的乃是末世的輓歌。1816年,龔自珍只有25歲,他的文章議論放在整個近世思想史的平台上卻足以光芒四射。康有為推許龔自珍的散文“清朝第一”,恐怕主要不是指文采。年輕的譚嗣同對龔自珍和魏源更是推崇備至,認為千年暗室,龔、魏諸人才算得上是真才。龔自珍有詩:“五十年中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在他身後50多年,果然發生了甲午之戰,泱泱大國被鄰邦小國擊敗,舉國震驚,由此引發維新變法的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