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之時,章太炎在《民國報》《神州日報》發表宣言評點當世人物,認為孫中山只是“元老之才”,“至於建制內閣,仆則首推宋君教仁,堪為宰輔”,“謂總理莫宜於宋教仁……”(1911年12月1日)這不只是章氏一家之言,蔡元培在《我之歷史》序言中也如此說:“(同盟會)其抱有建設之計劃者居少數。抱此計劃而毅然以之自任者尤居少數,宋漁父先生其最著也。”還有一句:“南京臨時政府之議起,章炳麟君以國務總理許先生,先生亦以此自許。”
眾口悠悠,幾乎都說宋教仁以總理“自許”。一時輿論對他誤會很深,以為他主張內閣制就是想自己當總理,乃是出於私心。經過數千年的君主專制高壓,中國社會瀰漫著一片鄉愿氣息,似乎特別看重謙讓,凡事都不能出自本人的口中,惺惺作態,假意退避,流弊所及,一時難以糾正,所以當時人們對宋教仁以建國大任自許,嫉妒、諷刺遠多於贊助支持。武昌起義之後兩個半月沒能產生一個領導全國的中心機構,就與這些因素有關。他固然自信可以施展經世的長才,但他自知在年齡、聲望、資歷等方面,當時還不是擔任總理的合適人選,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選是黃興。一年後,時勢變化,他才有總理自任的念頭,這一點他後來接受記者採訪時曾坦誠相告。
自辛亥革命以來,有關宋教仁想當總理的說法一直沒有斷過。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他曾兩次公開在報紙上駁斥這樣的攻擊。一次是1913年3月12日,他在《民立報》發表《駁某當局者》,針對外間謠傳他之所以批評袁世凱政府,是因為當不成總理之故,他說:“今世人往往有可怪之心理,謂人慾為總統或總理或國務員,即目為有野心,咸非笑之,豈知國家既為民國,則國民自應負責任,有人慾進而為國服務,負責任,乃反以爭權利目之,視民國之職務與君主時代官爵相等,致令人人有退讓之虛文,視國事如不相關,豈非無識之甚乎?”第二次是3月15日,他在《民立報》發表《答匿名氏駁詞》:“世人誣吾運動總理,由來已久。吾雖無其事,實不欲辨(辯),且因以自勵,蓋已久矣。夫人立志為總理,豈惡事哉?而乃非笑之如是,吾實不解。國家既為共和政治,則國民人人皆應負責任。有人焉自信有能力,願為國家負最大之責任,此國家所應歡迎者。美國小學生立志欲為總統,傳為佳話。各國政黨選舉總統或組織內閣,其黨魁之自負之運動之競爭為何如者?蓋為國服務,本非權利,共和國之職事,亦非專制國之官爵可比,人苟可以自信,則不妨當仁不讓,世之人亦只問其有此能力與否,不能謂其不宜有此志。吾人惟自愧無此能力,固不欲當此大責任。吾人之志則不諱言,實深願將來能當此責任者也,且希望人人有此希望者也”。
宋教仁自故鄉湖南到武漢時,這樣的謠言已甚囂塵上,時為長江巡閱使的譚人鳳勸他:“責任內閣現時難望成功,勸權養晦,無急於覬覦總理。”希望他留下來載酒同游,飽覽長江風景。他的回答是:“總理我無冀望之心,載酒游江亦誠樂事,惟責任內閣實應時勢之必要,未便變其主張也。”
對宋教仁而言,權位金錢不能淫,政見則不可犧牲,這正是他作為一個政治家的風骨。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總長、總理的位置,而是政見能否得到實施。當初在南京臨時政府時期,因臨時參議院中有人反對,宋教仁沒當成內政總長,只做了法制局長,有人為他抱不平,他回答說:“總長不總長,無關宏旨,我素主張內閣制,且主張政黨內閣,如今七拼八湊,一個總長不做也罷。”說白了,他的從政實在是因為懷有一種責任心,建設這個生養他的祖國的責任心,這不是做官、抓權者所能理解的。陽光人物在一片缺乏陽光制度、陽光規則的土地上,註定了被黑暗的力量吞噬,這也是宋教仁的熱血給予歷史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