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手來,徐平拱手:「陛下,讀聖賢書,尤其是要觀其原意,明了大旨,直指古聖賢本心。孟軻說梁惠王,這裡的利,顯然不是指的錢糧。依梁惠王所問,可知此處之利,是說孟軻見王,能帶來什麼好處。孟軻一介書生,以仁義遊說諸國,又能夠帶去什麼錢糧?此處的利,說錢糧可,說兵甲可,說百姓亦可,凡是利於梁王之國的都可。孟軻之時,當時能夠利於魏國的,難不成今天就不利於本朝?若以這句話說治國不言利,那還以什麼治國?孟軻說『何必曰利?』蓋因當時魏國錢糧充足,兵甲精銳,所缺的只有仁義而已。本朝以仁義治天下,豈可與窮兵黷武的魏國相提而論!若是用這句話來質疑朝廷不當用心於錢糧,豈不是刻舟求劍,泥古不化?」
趙禎眉頭緊鎖,一時沉默不語。
現在朝廷真的不在乎錢糧?那就不會有三司,更加不會一大半的朝政都在三司衙門了。求錢糧可以做,但不能明面上說出來,更加不能作為朝廷施政的指導綱領。
趙禎遲疑,不是他不知道錢糧的重要性,而在於一旦把這件事情挑明,所引起的後果他無法預料。以仁義治天下,哪怕只是喊喊口號,也可以凝聚人心。朝廷以錢糧為綱,讓天下的百姓怎麼想?對於朝廷來說,百姓就是用來繳錢糧的?
漢儒講天命,皇帝受命於天,只要天命在,百姓受點苦又有什麼?所以在那個時候,一有天變,宰相便就要擔責,代君受過,罷相都算是輕的。與皇帝坐而論道,地位如此之高,是白給的?當然就是用來替皇帝受天罰的。相反天下百姓受點苦楚,哪怕活不下造反,只要天不示警,那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這一套在兩晉就玩不下去了,道佛兩教興起,社會思想陷入混亂。至韓愈提出孟子道統,算是徹底結束了董仲舒的理論,到宋儒別開一派。簡單說,就是藉由孟子民貴君輕的思想,以民心代替天命,或者說民心就是天命。
到了這個年代,有天變雖然還是朝廷大事,宰相也經常要上表請罪,但已經不需要為此擔責了。劉太后時王曾罷相,表面的理由是玉清昭應宮火災,罷免宰相以應天變,真正的理由還是劉太后不滿王曾對他的掣肘,那次罷相已經成為了特例。
民心就是皇位正統性的來源,最少要從理論上自洽。哪怕你實際施政完全不把老百姓當一回事,朝廷所宣揚的,還是要以民為本。
這就是意識形態,既受政治結構左右,又無時無處不在影響著政治行為。
徐平心裡暗暗嘆了口氣,自己又何嘗不知道這中間的利害?但時間來不及啊,他現在還不足以把自己的改革納入到現有的意識形態中去,所以才要立言啊。至於徹底改變這種意識形態,別說徐平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來,就是能夠拿出來,沒個幾十年也完善不起來,更加擴散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