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天上的明月,徐平嘆了口氣。到了自己現在的地位,最重要的已經不是過程,而是結果。重要的不是去怎麼打仗,而是要知道從哪裡停止。不懂見好就收,把戰線越拉越長,最終會讓後面無數的矛盾集中爆發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契丹派使節來談什麼?耍嘴皮子當然不是目的,而是要各自摸清對方的底線,後面的戰事要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都不能一下滅掉對方,只能這樣打打談談,談談打打。
三日之後,耶宗真和劉六符得到了徐平的答覆,雙方在雲內州和豐州的中間青冢會面。
秋風已起,草木枯萎,遠遠看去前面一個巨大土堆,上面似還有青色。
范仲淹駐馬,看著遠方的青冢,吟道:「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千餘前宣帝南征北討之後,還要賴此一女子撫綏蠻夷,統軍之人至此,豈能無愧色?」
徐平道:「對於蠻夷或征或撫,本無一定之規,擇合用者為之。只是朝廷大政,以一弱女子一身當之,有些令人不齒罷了。統兵之人有愧,居廟堂理朝政的人,難道就能夠心安理得?朝廷大政,文武並用,文事不修,武事自然敗壞。文用於內,武用於外,內為根本之基,武以別內外而已。故宣帝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雜之。」
范仲淹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這涉及到兩人深層的治國之道的區別,不是徐平一兩句話就能說服范仲淹的。這幾年來,徐平對自己的整個治國理論越來越成系統化,已經開始自成一派。儒家系統內的治國理論之爭,不脫《春秋》、《尚書》、《易》這幾本經,其餘的沒有這麼嚴重的原則爭論。《春秋》講的就是華夷之辨,內外之別,在這一方面徐平慢慢走到《春秋》這一派的儒生的道路上。一講文武,必講內外,成了徐平的習慣。
文明是一直在延續的,認為自己來自一千年後,就比這個年代的人有見識,那也未必見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有一個時代文明立足的根基,不是靠著後世的三言兩語就可以當先知。只能紮根於這個時代,才能真正引領這個時代前進。
跟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有不同的認識是正常的,因為兩者立足的事實不同。
徐平前世是被教育漢文明是人類惟一延續數千年的文明,綿延不絕,有格外強大的融合能力。縱然一時挫折,也無需擔憂,縱國滅,漢族文明不會滅。
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沒有這麼樂觀,漢文明曾經不絕如縷的危險一直在他們心頭,重興漢家江山對他們來說是一副千鈞重擔。自漢亡,經過短暫的魏晉之後,永嘉南渡,五胡亂華,鮮卑北魏建立,後來的中原王朝都是與鮮卑一脈相承。包括隋唐這兩朝,都脫不了跟鮮卑北魏的關係。本來以為唐朝算是重興漢室了,結果又是五代亂世,掌控天下的依然是沙陀和粟特人占上風。現在北方的契丹,那一套制度也不是他們自己摸索出來的,實際還是鮮卑北魏的傳統。范仲淹這些人,面對這種局面,沉重可想而知。
其實何止是這個年代,契丹之後是女真,女真之後是蒙古,蒙古之後是明,明朝之後又是女真。除了中間的宋和明,其餘全部是跟北魏鮮卑一脈相承,到滿清朝鮮卑的傳統算是到了大成之時。算一算這些朝代的傳承,比宋和明這兩朝還是占上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