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前世跟很多人一樣,非常好奇如果沒有洋人,清朝最終會發展到哪一步。現在終於想明白,終點無非是諸侯林立的周朝,一如羅馬滅亡之後的歐洲。在遙遠的未來要麼把漢文明徹底遺忘,要麼漢文明重新覺醒,再次私天下或公天下,走向大一統。
特殊的歷史原因,中國經過了晚清民國這樣一種變相的短期諸候林立,快速重建了大一統。但是只要漢文明沒有復興,文明人格沒有重建,大一統維持就非常艱難。凡事只看對不對自己有利,家庭比國家重要,屁股比腦袋重要,都是思想展現。只要條件合適,天下瓦解,先按照地盤分裂,再按照家族分裂,由血統提供政權的合法性。
羅馬滅亡之後沒有留下民族主體,其文明寶庫歸於滅亡了羅馬的人,他的地盤就很難再統一了。每個民族所形成的國家,將再次開始文明的成長,形成不同的文明。
社會是由生產力,及由生產力決定的生產關係也就是階級的對立統一,和人與人交流所生的文化共同形成的。社會繁榮不繁榮,國力強大不強大,主要由生產力決定。而文明則主要由人的文化決定,否定人有個體和集體兩種人格,極端強調人的社會性,單純的生產力決定論,已經證明不合於人類的實際。
文明的成長,就是從認為大家思想都一樣,人由天定,表現出來的就是政權的合法性來自於天授。到追究為什麼不一樣,人的性情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表現出來的政權合法性就是來自於政權的善惡動機。最後完成矛盾的對立統一,文明的人格確立,政權的合法性獲得了堅實的基礎。到這一步,一個國家才從政治上到文化完成統一,形成文明。
這個年代的邵雍、二程,包括站在徐平面前的司馬光,以及眾多的官員,就是把宋朝的政權合法性建於施政動機的善惡上。這個探究性情善惡的過程,跟生產力中的兩個對立階級矛盾發展一起,組成了政權執政中的爭端。合到一起,就是兩黨制。
生產力的發展和文明進化不合拍,有先有後,一元論靠不住,並不能夠為政權提供完整的合法性。政權的穩定合法性,要兩者結合才確立,不然就會淪為純粹的屁股論,在文化上難以維持大一統的局面。
有這種認識,是因為徐平想起了他前世的那個世界第一大國美國,在文化上種種稀奇古怪的行為。比如用科學手段證明同樣戀是不是一種病,種族歧視和種族平等在政治上的尖銳對立,諸如此類,實際都在徐平身邊發生著。他前世覺得美國人好笑,現在才認識到一點不可笑,那是非常認真地在對待,美國文明的獨立人格正在形成。一旦形成,美國將從一個聯邦制粘在一起的國家,完成文化的統一,形成獨立的美國文明。美國文化上的不穩定性將徹底消失,擺脫了昭昭天命,政權獲得牢固的合法性,兩黨制變成一黨制。
文明一旦被滅掉,人格會慢慢消散,重起的政權要麼向宗族,要麼向天或者是神要合法性。蘇聯崩潰後形成的一系列國家,無不如此。此時宗教支持政權大一統合法性的作用就充分顯現出來了,宗教國家會在競爭中慢慢壓倒宗族國家,吞併消化。
這個從認為人性由天定,到分善惡,再到對立統一的過程,就是先秦典籍中所記載的一為二,二為三的過程。走完了,就是一道德,立天下。文明不是隨著政權建立而生,也不是隨著政權失敗而亡,而是有一個成長和死亡的過程。宋及之前的朝代,國號都是以興地而名,元及之後的朝代則不是,不願繼承也是漢文明在消解的一種下意識反應。
徐平前世那個世界美國的吸引力,不只是因為富裕,更因為他是正在成長的惟一一個大國文明。這種吸引力,一如當年漢文明確立時期的吸引力,比經濟的作用更大。前世總說漢人的同化能力強,其實一點也不強,當文明從成長期走向消亡期,宋朝之後再進入中國的人群,實際上就很難同化了。民族本就沒有同化能力,有同化能力的是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