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龜公早得打點,當即借下樓之機前去通報秋娘,不片刻秋娘帶著小倌匆匆上樓,進了孫鏗的廂房,滿臉笑容如沐春風。
孫鏗卻是驚疑不定,臉色煞白,仍站在牆邊,見秋娘再來時瞬時回過神,取了外麾披上,匆匆道:「今夜本公子還有點事,不宿了。」
秋娘道:「這又是怎麼說……公子?」
孫鏗無心多言,取了銀兩賞她,擺手下樓,匆忙間又在狹梯上跘了一跤,險些摔下樓去。
秋娘把小倌打發走了,遠遠看著,反手輕輕敲了敲李慶成的房門。
李慶成吩咐方青余:「取點銀子,用你的名頭賞那小倌,先前下手有點狠了,也不知傷著筋骨了沒有,怪可憐的。」
方青餘一哂道:「行,你拾掇下,咱們這就回去罷。」
李慶成取了袍子穿上,出房走過樓頂長廊,方青余前去打賞,在二樓尋到沭華,掏了點碎銀藹聲道:「我家公子今日性情不好,連帶著你也受委屈了,這點銀錢你且先收著。」
小倌忙不迭地謝了賞,依舊是那梨花帶雨的模樣,抬眼時方青余懶懶一笑,風流不羈的意味十足,順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揩了把油,便轉身上樓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慶成正束上貂裘從房間內出來,手裡拿著頂環帽將戴未戴,正目送孫鏗魂不守舍地喚起樓下花廳內喝酒的家丁,從正門出,險些與進門來那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喲,看路……」那人笑道。
孫鏗心神一斂,來人不是孫岩又是誰?
「啊,你是……」孫岩兀自不知何事,拱手笑道:「孫公子。」
孫鏗心內暗驚,先前偷聽到太子與那名喚「青哥」的侍衛在房內說話,秋娘又言明是孫家貴客,這時間下樓恰好撞見孫岩,難不成是孫岩宴客,太子早早地就來等著了?
兩邊事一下對上,孫鏗神色如常,忙自拱手笑道:「孫少爺。」
彼此都姓孫,幾句寒暄後孫岩道:「公子怎這就走了?」
孫鏗眼內疑色一現即逝,忙道:「家中還有點事。」說畢告辭離去,出外時險些又撞上一人,抬頭只見那人身材頎長高大,於靜夜小雪中陰鷙不語,滿堂春燈火通明,照出雪街,那人臉上燙痕若隱若現,渾身散發著邪氣,比孫鏗高了個頭,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孫鏗被嚇了個夠嗆,孫岩忙回身招呼道:「來來,張兄請。」
孫鏗驚疑不定,從那人身側繞過,與家丁上馬車離去。
孫岩與張慕進了滿堂春,那時間恰好被高處的李慶成看了個真切。
李慶成的動作凝住,眉目間一股忿意隱約可見。
從高處朝下看,花廳內脂粉鶯燕一擁而上,前去招呼孫岩與張慕二人,秋娘站在二樓,看看樓下,又看樓上,提裙幾步上樓道:「李公子,今日鷹主也來?怎不打個招呼?」
李慶成一身殺氣劍拔弩張,冷冷道:「我不知道,是孫岩請的客。」
秋娘察覺不妥,忙道:「賤妾這就去通報。」
「慢。」李慶成阻住秋娘,再站片刻又有主意。
「秋娘。」李慶成道:「張慕先前怎麼交代你們的,還記得麼?」
秋娘忙說:「鷹主交代咱們,凡事全聽李公子的吩咐,李公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李慶成:「既是如此,我的命令在他前頭,你給他派個小倌……」
秋娘道:「先前孫家的人已選好了,照公子意思是……再給鷹主召個?」
李慶成沉聲道:「是麼,那便多謝孫岩的一番好意了,你將他們帶到我先前呆的廂房裡去,將隔壁間收拾一下,這就去。」
秋娘這下犯了疑惑,片刻後李慶成意識到了什麼,一笑道:「我知道張慕今日要吃孫岩的請,並不是疑他,你放心就是,這是我計劃好的事兒,我要聽孫岩還有沒有旁的話說,張慕這傢伙口拙,怕回去傳話漏了關竅,大是不妥。」
秋娘並不知其中關竅,鬆了口氣笑道:「瞧我這疑心生暗鬼的,這就去給公子打點。」
秋娘叫過小廝吩咐事宜下樓,孫岩與張慕仍在大廳內等,李慶成轉身避去,孫岩便朝高處笑道:「秋娘,你這生意還做不了!」
秋娘笑道:「來了!孫公子的生意怎能不做?今兒客人多,早給公子備下廂房,兩位請這邊來……」
有姑娘伸手去拉扯,張慕一副見了蛇的模樣抬袖連連避讓,被帶上了樓梯。
方青余打賞完小倌,上樓道:「走罷。」
李慶成道:「不,還有點事,你隨我來。」
方青余見李慶成臉色有點不太對,無暇多想,隨口笑道:「青哥帶你去集市上玩,汀城夜市歇得晚,現還有不少吃食。」
李慶成不答,推門進了隔間——孫鏗先前坐的那房。
方青余追著入內,拉著李慶成的手,在他耳邊輕輕撩撥道:「你還有什麼事?花街柳巷這地方,家中無人也就罷了,有青哥在,還想讓誰睡你?」
李慶成不答,取了個杯,倒了點桌上孫鏗還未碰過的溫酒,湊到面前時只聞一陣甜香,方青余笑道:「這是春酒,你當真要喝?」
李慶成眉毛一動:「春酒是甚麼?」
方青余道:「助興之物,想青哥抱你麼?喝了這酒便可入帳,青哥陪你睡一宿……」說著湊近前來攬李慶成,將唇湊到他耳邊,低低道:「男子歡娛之事你一定喜歡,那滋味是說不出來的……只有試過才知道。」
李慶成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方青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方青余先是一怔,繼而不敢說話,那時正聽見房外孫岩話聲,李慶成微微一怔。
方青余暗道糟糕,改口道:「你……慶成,青哥說句你不愛聽的……」
李慶成剎那把酒杯劈頭朝方青余擲去,把他砸得滿頭酒水,繼而一指角落,示意他閉嘴。
方青余站著,一身淋漓,片刻後道:「你多心了,慶成,青哥是怕你聽到不想聽的,心裡難過。」
李慶成神色略有鬆動,卻並不置答,方青余自顧自一笑,撩起袍襟,跪在李慶成面前。
「走罷。」方青余如是說:「慶成,青哥掏心窩子給你這麼說了,何不讓自己活得舒坦點。就算君臨天下,終究管不了人的心。」
「忠於你的還是你的,趕也趕不走,拿劍撂人脖子上逼著他滾,那人也將就著劍鋒橫著一抹,死在你面前的事。」
「慶成,你不可學你爹,你爹心裡時時存著試探,拿臣子的忠心赤膽來試他的天子劍。再退一萬步說,你以後的路子還長著,若今夜聽到半句不合心意的,患得患失,來日漫漫,又該如何自處?」
李慶成靜靜站著,許久後道:「你說得對,這就走罷,是我多慮了。」
方青余起身,帶著李慶成從孫岩的房外走過。
那時間秋娘已收了廂內殘酒剩菜,換鋪上一張厚厚的地氈,張慕與孫岩席地而坐,面前各擺了張矮案。
張慕聽到外頭的腳步聲,忽然就耳朵動了動,似起未起,眼中帶著點迷茫。
「怎麼?」孫岩笑道。
張慕搖了搖頭。
「喝完酒就得回去了。」張慕說。
孫岩笑著唏噓道:「鷹熬成忠鷹了,你也熬成忠狗了。此去經年,變化竟這般大。」
方青余與李慶成走出滿堂春,秋娘下樓追上,忙道:「公子這就走了?」
李慶成站在漫天飛雪下,答道:「走了,不需勞煩你了。」
方青余吩咐道:「我倆來這裡的事,不可對張慕說。」
秋娘逾發疑惑,然而方青餘下了吩咐,只得點頭,李慶成走出街外,方青余又回身吩咐道:「孫誠已點好一名小倌了,對不?」
秋娘點頭道:「是,還吩咐賤妾送一壇春酒上樓去。」
方青余當即啞然失笑,秋娘問:「先告訴鷹主一聲?」
方青余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旋道:「不必了,又不是毒藥,但你……」
方青余壓低了聲音,極小聲道:「你可將方才陪著孫鏗的那名倌兒,名喚沭華的,派去給孫岩,讓沭華小心伺候,旁的一律不說。」
秋娘沒有多問,方青余痞氣地笑了笑,轉身追著李慶成朝雪裡去,離開了滿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