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風波驚濤駭浪地掀起, 卻又無聲無息地過去,較之大虞奔騰歷史長河的數個驚心動魄的宮變瞬間,甚至連一朵浪花也抵不上。
數日後早朝時官員們仍不知就裡,偶有個別人隱約推測出幾個片段, 卻在李效的目光下噤若寒蟬。
「孤已決定了。」李效說:「禮部著手準備,開始與匈奴人議和。」
百官交頭接耳私自議論,終於要議和了。
林懿早朝時缺席, 風聲已傳到不少朝臣耳內, 李效又道:「林閣老穢亂宮闈,籍探視皇后為由出入後宮, 挾持太后以期逼宮謀逆。但念及身為國丈,赦誅九族之罪, 經孤查實並無同黨,已交由刑部立案。」
「亭海生與兵部尚書散朝後隨孤來, 眾卿有本奏來,無本退朝。」
滿朝鉗口結舌, 不敢多說,李效退朝後下來,低聲吩咐兵部尚書:
「你派一名信使連夜出城,到玉璧關去,令斛律科將軍馬上出兵渡黑河,就說是孤的密詔, 讓他開始進軍狼山。」
「這……」兵部尚書蹙眉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效道:「這處孤與他議和, 你讓斛律科開打就是。且先打他們一仗, 孤在此處能拖就拖,匈奴接獲議和的消息,一回,再一來,至少得一月之久。待得那時斛律科把他們打殘了,再退兵回長冬林外,議和的文書就該到了。」
兵部尚書神色凜然,躬身接旨前去安排。
李效與亭海生在御書房外停下腳步。
李效:「亭卿,你立下了大功。」
亭海生:「臣惶恐,此事乃是許大人事先知會。」
李效沉默不語。
亭海生道:「陛下英明,下令議和的同時全軍開戰,這麼一來既打了匈奴人,最後又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李效說:「你明白了?」
亭海生一躬身。
李效嘆了口氣,深邃雙目望向滿庭初夏綠葉。
「孤沒有成祖那般本事,也沒有他那麼狠的心。」李效淡淡道:「但求無過,不求無功罷了,希望這江山交到承青手中時,能少一點變數。這事交由你與工部,戶部去辦,務必給孤一個完整周詳的計策。」
「經此一戰,匈奴人的殺戮之氣料想也已磨得差不多了,族中應當再沒有多少壯年男子,剩下老弱與婦孺。議和後,你們當想清楚,東疆八百里領土該如何建城,又該如何教化匈奴人,令他們融入大虞。寫一份摺子給孤,一月後早朝時宣讀。」李效認真道:「這是扶峰先生的遺願,辦得好的話,孤許你晉內閣大學士,去罷。」
「謹遵陛下吩咐。」亭海生道。
太后自那夜起便避於養心殿內,無論何人一律稱病不見,大司監前來回報,太后生了重病。
李效吩咐道:「找個太醫給她看看。」便不再多說,此事便算揭過了。
御書房內,李效翻開一本摺子。
罪人許凌雲,勾結林懿犯上作亂,散布謠言,理應問斬。
李效在摺子上以硃筆一圈,批了個「斬」字,輕輕放在一旁,桌上攤開一本《虞通略》。
虞通略已翻到尾,最後剩下孤零零的一頁,沒有任何批註。
「去把許凌雲押上來。」李效吩咐道。
少頃許凌雲來了,身上五花大綁,跪在御書房內的地上,李效吩咐侍衛與司監們都退出去。
李效:「你為何雙膝跪了?」
許凌雲笑了笑:「武跪累,不如文跪來的舒服。」
李效:「孤再過段時日,仍舊安排人把太后送到秦州的別宮去養老。」
許凌雲點了點頭,注視地磚,開口道:「謝陛下恩典。」
李效又道:「與匈奴人的事,孤打算這麼辦,一邊讓禮部著手與他們議和;另一邊則密令斛律科開打。待得議和欽差從這邊動身,狼山那處能戰的匈奴人估計已死得差不多了。」
「一役後想必匈奴的壯年男子銳減,再促進大虞與匈奴兩族通婚,生下來的小孩以混血居多。讓工部,戶部準備在關外設立新城,按兩百年前方青余的意思,把這件未競的事,繼續辦下去。」
許凌雲笑道:「陛下這一手辦得漂亮,可比當年的成祖厲害多了,陛下凡事想做就做,大可不必問臣的心思。」
李效緩緩道:「不過是給你個交代,畢竟,這也是你的江山。」
許凌雲抬起頭,看著李效。
君臣靜默,許久後,李效道:「明日午時三刻。」
「嗯。」許凌雲點了點頭,知道李效說的是把他處死的事。
這件事最後到了許凌雲身上,終於徹底結束了。許凌雲死後,世間再無證據,沒有人能威脅到李效的皇位了。
「孤還有一事,想不清楚。」李效說。
許凌雲道:「因為我喜歡你。」
李效搖了搖頭,開口道:「不是說的那事。」
許凌雲輕輕問道:「什麼?」
李效說:「扶峰先生為什麼要將我和你……換了過來。」
許凌雲沉默良久,而後開口道:「虞通略你看完了麼。」
李效翻開最後一頁,說:「寥寥幾行,沒有批註,你與扶峰先生為何都不批此節。」
許凌雲道:「因為當年的事,大家都不願再去想了。」
又是長時間的靜謐,許凌雲說:「明天就要問斬了,不如臣今天給陛下說說?不定說完之後,陛下就明白了。」
「明白什麼。」李效問。
許凌云:「明白那兩枚醉生夢死,與方青余的雲舒,為什麼會在江州出現。明白扶峰先生為什麼會將咱們換了過來。臣也是這些日子被關在林懿家,想的時間多了,才想明白的。」
李效點了點頭,下來親手給許凌雲鬆綁,將書交到許凌雲手裡。
「賜你個座。」李效吩咐道:「說罷。」
許凌雲到一旁坐下,卻不翻書,眼裡現出一分迷茫,眸中歲月流轉,一瞬仿佛千年。
許凌雲安靜了很久,而後緩緩道:「記得當年方青余的死訊傳到京師的那一天……」
記得當年,方青余的死訊傳到京師的那一天,朝野震動。
李慶成只看了一眼軍報,便把它隨手撕了,扔在信差腳邊,冷笑道:「又來這一招?」
「陛下,匈奴人將方將軍收斂入棺,交給鎮守東疆的張慕將軍,靈樞正在路上,三天後就能入京師……」那信使雙眼通紅,悲慟道:「懇請陛下下旨,為死在東疆的袍澤們報仇!」
李慶成哭笑不得道:「方青余是跑了,他瞞得過你們,須瞞不過朕。」
「那廝向來喜歡玩這一套,從前在楓關時就將三萬大軍扔下,自己跑得不見人影。多半是被匈奴公主招去當駙馬了。各位愛卿說說,咱們前腳還在議和,匈奴人後腳就開戰,現在該怎麼辦?」
「陛下!」信差痛苦道:「方青余沒有當逃兵!屬下親眼見他……」
唐鴻忙以眼神示意信差,讓他噤聲。
「陛下。」唐鴻出列道:「匈奴人必須死,臣願領兵出征,為陛下與征東軍報著一箭之仇。」
李慶成閉著眼,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不講信譽。」李慶成緩緩道:「覬覦我大虞名將。」
「為了一名將軍,撕毀兩國議和文書,簡直是愚蠢至極!但在此前,朕還有一事想問各位愛卿!」
「邊疆的糧草,究竟在你們兵部壓了幾個月?!」李慶成怒吼道:「若非糧草不繼,張慕哪敢不出兵?!張慕若發兵支援,方青余能降敵?!鎮東軍五萬騎兵幾乎全軍覆沒,歸根到底算在你們兵部的頭上!兵部尚書何廓!拖出午門外,金瓜擊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