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走進牧廉所住的偏間,這裡原是堆來自天下藏書閣的尚未分揀的醫書用的,不是太大,因為藥浴的緣故,縈繞著比太醫院其他地方都濃重的藥材味。
門忽然在狄其野身後關上了。
狄其野微微挑眉,轉過身,看見牧廉握著一把張老平時用來切葛根這類大型藥材用的朴刀。
狄其野神色不動。
牧廉步步走近,到了狄其野面前,將刀雙手捧起,重重一跪。
「牧廉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再稱您為師父。是我害您被高望困在清澗整整十年。」
「若您想取走牧廉的命,牧廉絕無怨言。」
第109章 戴罪之臣
狄其野在不遠處的圓凳上坐下, 一開始並不接話。
「絕無怨言……」
狄其野重複牧廉最後說的四個字, 平靜地問:「那你的手抖什麼?」
那把顫顫巍巍的朴刀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牧廉攥緊了手, 羞於啟齒,但最終還是答道:「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不是什麼好人,他知道。
他越清醒, 就越慚愧,越慚愧,就越害怕。
他的人生回憶在腦海中完整清晰地儲存著, 牧廉無從抵賴。
他清晰記得自己是怎樣被高望擄走, 怎樣在鬼谷中如同氏族公子一般接受高望的教導,不僅是經義策論, 還有醫藥農機,有些東西高望自己並不那麼精通, 他和韋碧臣也學得糊塗。
但十五歲中了牽機毒之後,那些記憶, 儘管一樣清晰,卻顯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歲那時陷入了半夢半醒之間,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 一醒來, 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後的十三年來,他不是完全糊塗,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說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辯;若說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實。
或者說, 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後悔,都還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導有什麼不對,也就無從覺醒,無從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態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沒有厭惡,沒有過分的憐憫,就好像他不是一個有著怪臉的怪物,而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從那時起才隱約明白,自己其實是希望別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師門,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合乎高望教導的藉口,儘管當時他並不覺得那些是藉口,但他始終沒有依照高望的教導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邊去。
狄其野是火,並不屬於他,卻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慚愧,牧廉始終不許自己閉上眼,或者轉移視線,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著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靜。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臉已經能夠做出表情,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心裡想什麼,就立刻浮現到他的臉上來,以前是僵死的一張臉,現在,狄其野看著他一會兒難過,一會兒慚愧,一會兒傷心,一會兒簡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劇變臉似的。
「那麼恭喜你。」狄其野看著牧廉的眼睛,「你終於活成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