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有一次也就罷了,兩次三次四五次,也難怪娘親心灰意冷,離開鎮南王府住到了道觀里去。
於是段譽就跑來了少林寺,其實不只是少林寺,中原有名的古剎寶寺他趁著這段時間去了不少,他本就喜歡研究佛理,同那些清心寡yù苦修坐禪多年的高僧坐在一起,談論著某一段佛經,某一個典故時,他的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人道紅粉骷髏,紅顏白骨,他竟是也不知不覺成了那以貌取人的人——他不得不承認,對王語嫣的“一見鍾qíng”之中,九成是因著那張宜嗔宜喜,與神仙姐姐玉像一般無二的容貌。
而他對神仙姐姐,大抵也是因為那因著雕刻玉像之人傾注了感qíng,而使得這玉像格外栩栩如生,冰清玉潔如凌波仙子,哪怕知道那只是一尊玉像,也會qíng不自禁地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那玉像下一秒就會活過來。
如此,又怎能叫人不沉迷其中呢。
是他著相了。
段譽慢慢地試圖從一段無望的感qíng中走出來——王姑娘喜歡的是慕容復,況且王姑娘的母親,那位曼陀山莊的夫人,他隱約記得曾經聽父親提起過,大抵是他的哪位相好。
他對此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了。
不過短期內,他也不想回大理,只想在外頭晃dàng著,同大師們研習佛法,吃齋念佛,武功上沒有絲毫進步,心境上卻是結結實實往上跨了一大步。
雖說仲彥秋沒有特意去見他,在即將走出山門的時候還是被段譽追了上來,年輕人跑得飛快,一開口就忍不住抱怨了幾句為什麼不來找他之類的話。
大概像他這樣從小被寵著蜜罐子裡泡大的孩子都是很會撒嬌的吧,抱怨起來也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但是又不至於驕縱得讓人覺得討厭,只會覺得他頗有幾分可親可愛的傻氣。
段譽抱怨了幾句之後也就停了下來,他追上來是為了拜託仲彥秋替他給家裡傳句話——主要是給他的伯父段正明,讓家裡不要擔心,他在外面散散心,很快就會回去。
他跟蘇夢枕學了這麼久,六脈神劍也好北冥神功也好,都遠遠不是以前那副時靈時不靈的樣子了,哪怕因為缺乏對敵經驗容易手忙腳亂,在這江湖上自保總歸是沒什麼問題的。
段譽說完後,又拽著仲彥秋念叨了好幾句才回去,仲彥秋轉過身走出山門,一邊往前走一邊解下腰間刀,一圈一圈解下繞在刀刃上的布條。
刀刃薄紅如水,映著波光粼粼。
布條纏了很厚很厚的好幾層,等到仲彥秋把布條完全解開,人也已經離了少林寺老遠。
“可以了。”仲彥秋輕聲道。
下一秒刀刃上升騰起白霧,漸漸收攏凝聚成人形模樣。
“還好嗎?”仲彥秋看著蘇夢枕問道。
“還好。”蘇夢枕答道,“就是有些頭暈。”
就算再怎麼像是生人,也沒辦法改變他已經死了的事實,佛珠也好符咒也好都會對他造成一定的影響,尤其這次去的還是香火鼎盛的少林寺——尋常佛珠佛像他還能抗一抗,隨意踏入這種寺廟完全就是在找死。
即便是仲彥秋為他纏上了一層層防護的咒文布,他也還是覺得不怎麼舒服。
但要是讓他回到紅袖刀中休息,他也是不肯的,只懶洋洋半閉起眼,虛了身形跟在仲彥秋身後不高不低地飄著,也不需要看著路,總歸鬼魂的身體什麼都是碰不到的,輕飄飄地也就穿了過去。
仲彥秋走的並不快,挑的也都是沒什麼人的小路,秋天已至,路旁的樹已然謝了葉子,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枝孤兀地往天上伸展,把天空割裂成幾塊。
地上鋪滿了huáng葉,連著好幾日沒有下雨被太陽烤得gāngān的,顯出一種枯gān的huáng色,輕輕用力就會碎裂開來。
落葉滿地,不過仲彥秋踩上去本是不會發出什麼聲音的,只是他刻意用了些力氣,就聽見腳底發出刷拉刷拉的碎裂聲。
那種gān枯的葉子被壓力擠壓著表面崩裂,裂成數塊,失去生命力的軀殼崩潰,發出那種輕微但卻難以忽視的聲音。
樹上最後一片huáng葉被風chuī著搖搖yù墜,晃dàng著晃dàng著,突然地離了樹枝,順著風飄了下來,打了幾個旋,落在了仲彥秋腳邊。
“它們明明是往上長的,最後卻還是要落下來。”仲彥秋抬頭看著光禿禿的樹丫,“不是很像江湖嗎?”
無數的江湖客就如同那葉子,再怎麼拼命地往上爬,再怎麼拼命地汲取陽光雨露壯大自身,當時過境遷秋風一起,便是萬物摧折,只留下了滿地枯huáng。
“但是還會有新的葉子長出來。”蘇夢枕說道,“葉子落下去,又長出來,歲歲年年如此,但是樹會越來越高,根會越來越深,會一直一直在這裡,一直一直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