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止住咳嗽,用麻布手帕抹着嘴角的污渍,便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殿下。
狱吏恭恭敬敬的声音响起,秦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秦峰站在另一边,冷眼看着狱吏搬来一张桌子,又搬来椅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桌椅之后又端上来一壶茶。
退下罢。长公主道。
喏。一直守着的锦衣卫应声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罪臣见过长公主殿下。秦峰极为随意地道了一声,然后坐在了床榻上。不知长公主所来,是谓何事?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狂妄。长公主道。
秦峰笑了一声,道:殿下想象的?那殿下以为,罪臣是何模样?哦,我已被除去功名,剥夺官职,该自称草民,草民有罪,还望殿下恕罪。
话里话外都是讽刺之意。
秦家虽有羌人血统,西凉侯却以老持稳重而闻名,我以为,你会更肖父一些,也怪不得西凉侯不肯以你为嗣。
不肖父,这是秦峰最大的痛楚。
秦峰胸口骨头断裂处猛地痛了一瞬,他冷汗淋淋而下,咬着牙,却不肯服输,冷哼道:若只是来说风凉话,殿下大可不必,燕侯已经来过一回了,殿下是准备夫唱妇随吗?
若非你冒犯,我也不会做此有失身份之事。
殿下这么说,是指燕侯上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乃是听从了殿下号令?
长公主明显有些不置可否,她道:是或不是我指使的,你能怎地?
殿下便不怕我,有朝一日,将那位燕侯拉下马?
那也要等你翻身了才有可能。长公主倒不在意秦峰言语上的冒犯,事成与不成,秦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秦峰禁不住冷笑一声,问道:您果真是如此信任燕侯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还是只是,将燕侯当作棋子呢?就如同我一般。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手段怕是早就备好了罢。
这个时候生气酒就落了下乘,也会被秦峰以为有机可乘,长公主还要靠着他撬开毫无缝隙的西凉,可不能让他自作聪明。
是什么给了你,燕侯是那只驴的错觉?长公主道:秦峰,你的命是燕赵歌保下来的,你值不值得她保你一起,全看你这次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对于你的处置已经送到西凉去了,西凉侯态度不明,但你嫡嫡亲的弟弟秦峪,却上表愿意以十万金,西凉战马一千,赎你之罪。
秦峰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十万金不算什么,一千西凉战马却是无价的,尤其是在北地刚打完一场大战,战马损失无数的情况下。西凉战马耐力极好,而且有负重能力,有了这一千战马,长安便能组建一支擅长长时间奔袭作战的骑兵,甚至于一支刀枪不入的重甲骑兵。
长公主轻轻笑了笑,道:你弟弟说,这一千战马,可以是没有阉割过的。
西凉进献给长安的战马永远都是阉割过的公马,并且严禁未阉割过的西凉马驹和母马流出西凉。朝廷掌握的马种皆有缺陷,不是耐力不足便是身形矮小腿短,他也清楚朝廷曾数次暗地派人入西凉偷马而不得。
战马是西凉的命根子,也是目前唯一能那捏住朝廷的地方,他父亲靠着战马与朝廷换粮食,才有了如今表面上分庭抗礼之势。若真如此,他就算侥幸能回到西凉,等着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秦峰瞪着眼睛,表情狰狞极了。
他这个弟弟,是真的想要他死。
你若是想保命,就只有这一条路。入锦衣卫北地千户所,明面上,我会告知西凉你被流放了。至于在去北地的路上你能不能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秦峰露出一个极为狰狞的笑容,道:别妄想着我会完全顺从你们,我可不是你养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是在讽刺燕赵歌了。
燕侯目前为锦衣卫指挥使,北地锦衣卫对其忠心耿耿,你若是想活到有资格能争西凉侯爵位那一天,最好还是谨言慎行。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该说的都说了,她可不想再听秦峰说一些对燕赵歌冒犯的话。
北地锦衣卫对燕侯忠心耿耿,却不是对殿下忠心耿耿吗?
长公主淡淡道:只要燕侯对我忠心,就算再多的人对燕侯忠心,我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但愿不会有,燕侯辜负殿下信任,又或者陛下无法忍耐那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本宫先杀你。
秦峰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喊道:草民敬谢长公主殿下恕罪!草民恭送长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燕赵歌啊燕赵歌,你以为你比我好多少吗?我们不过都是狗罢了,只不过你如今境遇好些,尚为天子爪牙,而我只是一条丧家犬。
我秦峰如今侥幸有你相救,等你落难一日,我看还有谁有资本来救你。
他笑着笑着,又打心底里心酸。父亲是真的放弃他了。
秦峪,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西凉侯府。
前些时日,长安对于秦峰的处置就已经以圣旨的形式送到了西凉,之后又有长公主口谕被甲卫快马加鞭送来。
除去功名,剥夺官职,以锦衣卫护送其流放北地。
口谕内容则是秦峰虽有罪,西凉侯子嗣不丰,又劳苦功高,宫里不忍西凉侯丧嫡长子,因此准其以金赎罪,流放至北地后,准其暗地里将人接回西凉。
不愧是天家啊。西凉侯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契机。长公主将决定交到了他手上,要么接回来自己处死,要么任凭秦峰在北地折腾。区区流放何须劳驾锦衣卫,不过是侧敲旁击地告诉他,秦峰到北地之后就会被塞进锦衣卫里,说不得未来会如何。
他心里清楚得很,秦峰如果能活下来,将来西凉一定会被闹得天翻地覆,甚至于失去如此地位。当下应该当机立断,杀了秦峰以绝后患。可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他若是能下得去手,早在决定不以秦峰为世子之时就下手了,坠马而亡再容易不过。
那是他的儿子啊,是他的长子,他曾满心期待着秦峰的降生,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他还记在心里,秦峰年幼时的一些温馨时光也都历历在目。
西凉侯长长叹了口气。
峪儿,你如何看?他问自己的二子,也是他心中认定的世子。
秦峪比起兄长秦峰来说,的确肖父得多,性子沉稳,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将大哥接回来。他看着西凉侯的眼睛道:大哥性子冲动易怒,如果就此不管的话,说不定会在外又惹祸端。况且,落叶归根,不能让大哥死在外头。
仅此而已?
秦峪沉默了一下,道:母亲会伤心的,儿子不想母亲伤心,也不想父亲您为难。无论犯了什么错,他终究是我大哥,是您和母亲的儿子。
西凉侯欣慰地笑了笑,虽然一个儿子过于轻狂放纵,但他还有另一个儿子,尤其是这个儿子类己。若是峰儿的性子稍微稳重一些,他也不会有废长立幼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