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的命,偿还了我欠下的。
我为燕家打下了不世爵位。
我应该她向着火焰烧起的地方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清月。
燕赵歌猛地惊醒。
大火燃烧的声音犹似在耳边,空气却是微凉潮湿的,细微的雨声透过帷帐钻了进来,还有模糊不清的低声交谈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燕赵歌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在黑暗里坐了会儿,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只为了护住燕宁越而没能抓住燕宁盛的手,一直到额上的汗变得冰凉,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她前世长久以来的梦魇,若不是死了一回,偿了命,她仍旧会现在里面,无法自拔。只有在长公主身前,她才会觉得她还是她自己,而不是背负着三条性命,为了燕家活下去的躯壳。
按了按发痛的眉心,燕赵歌起身,将外衣套上,用火折子点了灯。
梦里也是长公主的声音唤醒了她。
不知道阿绍现在在做什么。她低声喃喃道,想到长公主时心中涌上的些许暖意驱散了梦里的茫然无措,感觉踏实了许多,过去再怎么也好,都已经是过去了,她现在也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燕王。
见内账点了灯,季夏隔着帐子问了一声:君侯,要用些饭菜吗?
燕赵歌感觉到肚子里空空如也,自然应下。
季钧端着煨好的饭菜过来。
季峥还没回来?
刚才回来了,一身都是湿的,我让他去换衣服了。季夏道。
燕赵歌没什么胃口,但多少还是吃了点儿垫垫肚子。
等季峥换好衣服过来,她就将筷子往边上一放,还热着的饭菜推给季峥,道:吃一些,边吃边说。
季峥点点头,一边吃一边道:宜川城没了,半座城都塌了,剩下的半边不知情况如何,得等大水退了才能去探一探。前一回堤坝垮了,就有不少百姓遭灾,大部分都逃到旁的村子乡县里去了,还有些心存侥幸的留在城里,这回就没了。
燕赵歌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虽然知道可能性渺茫,但她还是问道:就一个也没活下来?
有一个活下里的。季峥道:是个孩子,他爹娘兄弟上次起水的时候都死了,他被托到树上抱了一夜,才活下来。没地儿可去,就又留在城里了,这次涨水的时候他在山上,又捡了一条命。
孩子现在在哪儿?
我把孩子托付给一户人家了,留了些钱让他们暂时照看。
燕赵歌思量了一下,问道:有探查到什么消息吗?
有。季峥细细说了探到的消息,这消息还就是从这侥幸活下来的孩子身上得到的。
这孩子姓张,刚过八岁,没有大名,因为在家里行六,旁人就叫他张小六。张家在宜川县算是个富户,是专门开山采石料的,听说当年世祖皇帝建宜川城的时候采石料的人里就有张家人,张小六的爹尤其擅长炸山采石料,手艺十里八乡都出了名,也为了壶口堤坝的石料出了不少力气。
张小六年岁小,没听过堤坝决堤是个什么声音,但他听过他爹炸山的声音,碎石块稀里哗啦地飞,耳朵都被震麻了,脚下也要抖三抖。第一次决堤的时候他睡得稀里糊涂地就被他爹托到树上去了,没能听清楚,但第二次的时候他在山上,是醒着的,那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在从破口汹涌而出的巨大水声之前,有一声像极了火薬的巨响。
但连宜川城都被冲垮了,找到火薬痕迹的可能性不大,您没必要再去看了。季峥道。
说是这么说,但燕赵歌还是想去看看,前世的经历令他总是想亲眼去看一眼,不然就是放心不下。不亲自去督促一下,天知道底下的人会做成什么样子,十成的差事只做了七八成都是值得夸赞的了,最怕的是只做了两三成应付了事还觉得自己做出了一番功绩的。
季夏,你和季峥在这儿守着,我和季钧去看一趟。燕赵歌吩咐道:我尽量快去快回,若是天亮我还没回来,按我们说好的,开仓放粮,粮食一粒米都不能少。
季峥想劝她却劝不住,要是能劝住燕赵歌就不会在这儿了,连长公主都阻止不了她,他们能做得就只有将人看好了,别一失足掉到水里去。
正说着话,守在外头的季钧进来递了个话。
君侯,信国公府派了人来。
燕赵歌一怔,感觉心里有点堵。她将穿好的披风又脱了一下,丢到一边,宜川城这下是不能去了,且听听信国公府来人要说些什么。
来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深色衣物,衣角一点水迹都没有,连鞋子上也只有足底有点湿润,不像是一路走过来的。
司将军。来人对着燕赵歌一拱手,道:家父是信国公府的当家人。
燕赵歌眉头一挑,问道:信国公世子?
正是。
燕赵歌伸手请他坐下。
信国公世子打量着燕赵歌。很年轻,下巴上连点胡须也没有,二十岁出头甚至更年轻。如今宗室亲王五位,皆是近支宗室,因为血缘近,相貌上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处,但从这个人脸上他看不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果然是济南王府的人。
司将军并非是沈王子嗣罢。信国公世子说得十分肯定。
燕赵歌不置可否,坐到信国公世子对面,道:信国公世子不必问我到底是谁,有话不妨直说。
季夏过来上了一壶热茶又退下去。
信国公世子更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沈王子嗣不好拉拢,但区区一个济南王府却容易得多。
济南王府根基尚浅,至今无人出仕,也无人在军中,您是第一位,您在北地过得不易,来长安应当也没有轻松多少。
燕赵歌皱起眉头,这说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冒充沈王府的人吗?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济南王府了?按宁盛的脚程,应当是昨日晌午过后到了长安,那羽林卫应当是明日下午才到,还要再拖延一日的时间才行,司传铄做事虽然没有差错,但平日里冒冒失失的,可不能在这里除了差池。
她沉声道:信国公世子若只是想说这些有的没的,那我便要送客了。
信国公世子只以为戳到了这位的痛楚,心里啐了一口,道不过是个和天家沾亲带故的破落户,装什么宗室贵胄,面上却笑得温和,道:这次二百万石的赈灾粮,我信国公府出了五十万。司将军刚回长安,诸事应当都没有安排稳妥,若是不介意在下冒昧,愿意为司将军赈灾之事再出一份力。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塞得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缓缓地推了过去。
这是在贿赂她?
燕赵歌挑了挑眉,也不客气,抬手就将信封拆开了。厚厚一沓全是契书,田契、房契、铺子,少数有个十几张。
她微微一笑,道:信国公世子还真大方,有话不妨直说,便是看在故信国公的份上,我也不会推辞。
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是些肮脏的事儿,推脱到下人身上,请燕赵歌掩盖一二,一定会严惩下人云云。燕赵歌捏着那契书,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等谈得妥当了,已经是凌晨了。
两个人都心满意足,燕赵歌送信国公世子出帐,迎面撞上了匆匆而来的司传铄。
兄长!羽林卫来了!司传铄一双眼睛全在燕赵歌身上,根本就没看见信国公世子,等走得进了,他才看见人,十分诧异,问道:你怎地在?
信国公世子见状只觉得不好,司传铄怎会如此热情?再联想到不该出现的羽林卫,后背更是汗津津的,他勉强维持住不动声色的神情,看着燕赵歌,只觉得对方的脸上的笑容像是阎王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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