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出去入赘,家里就剩我们四个,您和父亲的粮食肯定是一口不能少的,但存粮又不够,我们就只能抢着吃,四弟脑袋聪明,性子好,知道哪里能挖到好吃的草根,哪一处的能捡到鸟蛋,我们都喜欢他,因为跟着他我们不至于天天饿肚子。但五弟性子不好,他孤僻又不怎么说话,年纪上也和我们差上许多,我和三弟不喜欢他,您和父亲连名字都没给他取,我们整日里就只叫他小五。五个兄弟里只有五弟没有名字,时间一久,就更生分了。
饥荒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我们开始抢五弟的吃的,四弟暗地里会将自己的多分给他一些,自己只吃一点点,白日里又要带着我们去挖草根,吃得少消耗得多,直到有一天我们早晨起来,发现四弟安安静静地躺着,皮包骨头一般。
后来,后来四弟去哪儿了?鲁王次子静静地看着鲁王王妃,问道:您说将四弟埋起来了,可我后来去找了,连一根骨头都没有。您将四弟埋到哪里去了?
你是在质问我吗?
鲁王次子呵地笑了一声,道:我哪里敢?我只是想知道,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长安来人之前的半个月,我和三弟饿得眼睛发绿,恨不得将五弟吃了的那段时间,您和父亲,为什么没瘦成我们这个样子?您的粮食是哪儿来的?
鲁王王妃大骂道:混账!
对,我混账,我们兄弟两个都混账。不混账的四弟饿死了,不混账的五弟被你们卖出去了,大哥加上我们兄弟,都是混账。我当然知道我混账,可难道我想做个混账吗?难道我们兄弟想做个混账吗?你为了大哥的前途尽心尽力,杀了洪家满门,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肯留下,你依赖卖老,胁迫仁宗皇帝,保住了封王爵位,让大哥成了济南王。而不是鲁国公。
鲁王次子说着说着,眼睛慢慢就红了。
可你为我们做了什么?你为我们兄弟做了什么?你为我们娶了妻。我娶了济南太守的女儿,他女儿又老又丑,脸上的痣足有指甲盖大小,但她是济南太守的女儿,济南太守可以为你们掩盖洪家的事。三弟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比常人家两个女人加在一起还要胖,因为他爹有钱,整整两万贯,还有一百个金饼。这些钱可以让大哥在花柳巷子一掷千金,可以让他养小,可以让他纳妾。
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应得的呢?我们身为亲王嫡子,理所当然得到的爵位呢?
连司鉴宏都得了平山君,我们的爵位呢?!
你说啊!你都没有将我们兄弟当成亲生骨肉看待,凭什么要我们拿你当成母亲看待!说什么我们吃府里的用府里的,你当我们愿意吗?如果不是你夺了我们该得的东西,你以为我们会在府里这么多年吗?!这是你欠我们的!不是我们欠你的!
鲁王次子最后一声怒吼出来,目露凶光,几乎要择人而噬。
鲁王王妃大脑发懵,眼前黑了一瞬,她紧紧地握着手杖,看向鲁王三子,语气里带着稍许的哀求,问道:老三,你也是这么想的?
鲁王三子沉默片刻,缓缓道:母亲,您是知道的,我不喜欢您给我娶的妻子,但终究我不是畜生,她为了生儿育女,就是我的妻,我做不出大哥那样,杀妻害子的事,所以再不喜欢,我也认了。说句大逆不道的,父亲刚去世那会儿,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府里了,这里是大哥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我本来早就计划好了,我得了爵位,就带着我的妻儿出府生活。我年幼时没能启蒙,我做了半辈子的混账废物,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和我一样,我要让他读书习武,能做文臣,也能做武将。我要让我的女儿也能读书,学琴棋书画,她要嫁一个良人,而不是她爹这样的混账。
可这些,都被您毁了。您不该奢望延续王府,大晋立朝以来,从未有过一次,亲王世子继承郡王的先例。
鲁王王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指着她的两个儿子,浑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她从前以为二子和三子都是极为听话的,却不想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心思,甚至将她这个母亲当成仇人。她越想越觉得胸闷,几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袋上去了,原本眼窝凹陷的眼睛也微微鼓了出来。
我是为了谁?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好?一个封君能得到什么?一个封君怎么比得上郡王她不断地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一般,紧紧地握着手杖,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儿地跳着,几乎要冲破她的脑子。
封君比不上郡王?郡王的兄弟就只是庶民罢了。鲁王次子冷冷地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也不必再伪装下去了,这些事情在他肚子里憋了许多年,再不说出来他几乎要要将自己憋死了。我宁愿吃着封君的岁供过一辈子,也不想当郡王的兄弟!
他甩手走了,只留下话不太多的鲁王三子。
母亲。
鲁王王妃瘫软在椅子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儿子。
您好自为之罢,我和二哥的想法是一样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为了大哥去奔波的。天家会治大哥的罪,但未必会治您的罪,这事情之后,您就好好地养在府里罢。您和世子祖孙一场,他怎么也不会不给您养老送终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都不肯在她膝下侍疾了。
鲁王王妃捂着胸口,她经历了饥荒,原本身子骨就不好,今天又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肝火旺盛,气血上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剧痛,她似乎听见耳朵里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破裂了一般,紧接着眼前一黑。
鲁王三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母亲倒在地上,耳朵里流出了猩红色的液体。先前为了议事,正堂里没有安排下人,后来他们兄弟和鲁王王妃吵起来,吓人就更不敢进正堂了,如今就只有他在正堂罢了。
母亲,家里第一次粮食不够的时候,你给大哥两块饼子,却只肯给我们半碗稀粥。你知道大哥是怎么和我们说的吗?您肯定不记得了,但我这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哥一边吃饼子,一边对我说:三弟,你数一千个数,数完就不饿了。我今天把这个话,说给您听。
您毕竟是我母亲,我不能像大哥对待我们那样对您,所以我只数一百个数。
鲁王三子蹲下身,看着地上慢慢蔓延开来的鲜血,轻轻笑了起来。
一,二,三,四,一十八,一十九,六十三,六十四,九十九,一百。他顿了顿,面色忽地一变,变得焦急而惊恐,大喊道:快点来人,老夫人中风了!
守在外头的下人们脚步匆匆而入。
而倒在地上的鲁王王妃已经气若悬丝了。
济南王王妃不知道后面的闹剧,自从看清了济南王之后,她就再也不关注府里的事情了。她回了院子,先喊来自己的贴身婢女,道:去将世子请过来。再派人去请大王的几位公子,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
济南王世子第一个就跑过来了,他生在元兴十二年,今年只有十五岁。
母亲!我听下人说您刚才去正堂了,是不是祖母又为难您了?
看着儿子,济南王王妃感觉心里抚慰了许多,这是她一手养育出来的儿子。她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但她的儿子未来还很长。
我没有被为难,先坐下,莫急。
济南王世子只能坐立不安地坐下。
第二个来的是济南王的幼子,排行第十一,今年只有五岁,他母亲是淸倌儿出身,被济南王赎身进来的,前些年落水死了,就只剩他自己在府里,照顾他的都是和他母亲入府之前伺候他母亲的下人。至于到底为什么落水,就只有天知道了。
儿子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他又转过头去给济南王世子行礼,道:给大哥请安。
小小的人却一板一眼地行礼,看起来好笑得很,济南王世子将他抱起来,笑道:小十一又长大了。还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济南王幼子推了几下,推不开济南王世子的手,就只能苦着脸一概而受。
母亲,该给小十一启蒙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