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雄雞尚未鳴曉的時候,皇帝便微服來到了佛光寺。佛光寺中的晨鐘初初響起,已然有僧侶在淨壇中輕灑法水。見皇帝來了,僧侶們紛紛躬身一禮。皇帝沒有多加留意,獨自一人走入了大殿中。
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趙郁儀就無比清楚這裡。很多個清晨,午後,夜晚,他像個小小的遊魂一般,穿梭在這個囚禁他的廟宇里。作為身份尷尬的太子,沒有人會接近他,亦沒有人會幹涉他的行動。禪師們日日寅時而起,戌時而熄。而在清醒的每一時刻,他們都匯集於此處,面對著高台之上冷冰冰的佛像,一遍一遍地誦讀著陳枯乏味的經言。這個灰色的大殿,還有嗡嗡不絕的念經聲,曾經構成了趙郁儀關於童年的全部記憶。
此刻,他站於大殿中。多年前他仰望過的佛祖巨大的金象,如今仍舊居高臨下地凝視他。他輕輕嘆息一聲,在這一瞬,他仿佛又成為了那個脆弱無依的孩子,在佛前徒勞的期盼能重新得到被命運剝奪走的一切。只是如今,他更清醒,也更明白了,這世間並無佛祖,也並無神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芬芳馥郁的檀香徐徐湧入他鼻尖,與記憶中不同,這次沒有雨水特有的潮濕的氣息。但他的心中仍然一片陰霾。現下已經是辰時,他聽見外頭響起了一片低低的誦經之聲,他知道法事已然開始了。殿宇空曠而大,一切在這裡迴響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大。他情不自禁也跟著喃喃出聲……這也許是最可悲的了,他明明知道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但他仍會下意識地這樣做。
「微微……」在空無一人的殿宇中,他再次喚起了她的名字,他輕輕地問她,「你現在在哪裡?」他這樣問了許多遍,卻仍舊沒有人回答。他早就已經習慣了,因而心中並未有太多的悲哀。而最害怕的問題,他仍是沒能問出口,仍舊深深藏在他的心裡。
在失眠最為嚴重的夜晚,趙郁儀曾一遍遍的逼迫自己去想。在那場大火中,她活下來了嗎?如果她活下來了,逃出去了,那麼她現在過得好嗎?而宮外如此廣大,又如此危險,她一個柔弱無依的女子,要怎麼在外頭生存……雖然他已經動用的很多的力量,但天下如此之大,要精確尋得一個人,還是太難,太難了……縱然掌握了天底下最大的權柄,他亦有許多不可為之事。他是多麼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在這一絕望的時刻,他又想起了被他棄如敝履的神明。而這世間最多人信仰的神明,仍然端坐在高台之上,正無喜無悲地注視著他。全然的絕望又淹沒了他的喉嚨,他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了。
趙郁儀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殿外忽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淨能禪師正站於殿門口,靜靜地望著他。在對上趙郁儀視線的那一刻,淨能禪師就開口了,「陛下。」他微笑道,「好久不見。」
趙郁儀還久久反應不過來,「……您怎麼來了?」
「陛下每一次駕臨,動靜都如此之大。」淨能禪師輕輕一嘆息,「我如何能不來?」
趙郁儀微微沉默。
淨能禪師捻著佛珠,沒有言語,安靜地等待著皇帝開口。仿佛仍然當對方是從前孱弱無依的稚兒。他面目平靜,眉眼溫和,是天然具備的悲憫之態。
許久許久,趙郁儀終於開口了,「您覺得……她,她還在嗎?」
這句話沒有前文,亦沒有後語,叫人聽了不明不白。但淨能禪師顯然懂得了。「陛下。」他的眼中緩緩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本是強求之緣,又何必窮追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