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似兽非兽,似魔非魔,说是怪物可能都是美化了它。
通身藏蓝偏黑,生着坚硬富有光泽的鳞片,四肢粗壮,爪牙尖利,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甩着的尾巴上生着七只狭长猩红的眼睛,镶嵌的眼珠神经质地骨碌碌转动,偶尔不约而同盯上什么人,足以令人平白惊出一身白毛汗。
而枣红色供桌上,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
他乍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几岁,稍敞着衣襟,浑身懒骨头似的支着一条腿,另一条则在桌下垂着,赤着白皙双足,就连脚趾都像是造物主精雕细琢的玉石。
男人神态倦态,又含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之意,显得刻薄又艳丽。
他拾起搁在手边的鬼面具,于指尖随意把玩。
怨尤神并没有因为山主的鲁莽而斥责不悦,可能是他自知接下来说出的真相足以令人七零八落。
他讥笑道:你们宗主求神这么多年,东奔西跑、画阵造庙、雕神像刻铜板,结果来的却是你,想一想为什么?
怨尤神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调子轻慢又暧昧,不像是在嘲讽,更像是说情话。
虽然这人看着就跟情爱压根扯不上什么关系。
山主尚且是茫然的,梦中客却先一步听懂了怨尤神的话。
怨尤神作为食怨应尤的神明,他所听到的祈愿必是怨恨恶毒的,换言之,他也只听心怀怨恨之人的言语。
夫蜀先生心狠手辣、只手遮天居然生不起怨恨的心思。
反而是一身正直、两袖清风的山主
山主咽了咽唾沫,没再去自取其辱纠结这件事,他再一次对着怨尤神叩首,强行压抑着颤抖的声线道:吾等恳求怨尤神殿下现世,以助肃佑宗一臂之力
怨尤神兴致缺缺:什么一臂之力?
山主并没有隐瞒的心思,语气恳切说:统一三族,肃清天下。
怨尤神不屑一顾,嗤地笑了一声:肃清天下不求武神,求我?
最初山主也抱着和他相同的疑问,但是当他得知夫蜀先生所言的肃清天下究竟所指为何时,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吾等所求为妖鬼两族服从人族。
山主再次叩首:以此肃清天下。
这段记忆大概是什么人不愿提及的过往,无论是画面亦或声音都显得朦胧失真,看戏旁观的梦中客静静思忖半晌的功夫,面前景象一阵扭曲模糊,省却了中间商讨的过程。
只见怨尤神坐在供桌上,眯起眼睛哈地笑了一声,有意思。
他随手拢过额前碎发,露出三月桃花一般的精致眉眼,请我现世?
怪物甩着尾巴懒洋洋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主子不可能去的哈哈哈哈。
好啊,如你所愿。
怪物:
怪物:
它噌地一下撑起庞大的身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怨尤神冷冰冰地笑着:只不过支付的代价,不知道贵宗能不能负担得起。
即使他用着敬词,听着却怎么都令人不太舒服。
他双手捧起一簇暗紫色的火种,在手心上熊熊燃烧、火苗摇曳。
这是灾厄之种。
怨尤神笑着说:使用它,人间即会降下天谴。至于是怎么样的灾厄要看是谁使用了它。
言罢将那物随手一掷,正正好好抛进了山主的手中。
它熊熊燃烧,却转瞬将人的温度汲取了个一干二净。
山主痛苦地深深喘息一声,既想松开手又不得不紧紧攥着它,生怕怨尤神一个不悦把它收回去。
他跪在庙中,跪在梦里,跪在神前。
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在祈祷。
肃佑宗的醒钟朦朦胧胧间响起。
一声又一声,愈来愈响,逐渐敲破神梦的牢笼。
日光倾泄,梦境破碎。
于是从那天起,怨尤神降临人间,暂住肃佑宗,是肃佑宗最锋利最坚韧的一把兵器,所至之处怨铃叮当、尸山血海。
他在肃佑宗无依无靠的,更多的时候都以小孩子的姿态在后山里追野狗、拔药材。
而夜晚降临,他又是俊美如鬼、恶名昭著的凶神。
同年夏初,他在无名居遇到了历练归山、花下吹笛的沈鹤归。
沈鹤归没有别的本事,仅靠一曲笛音、一盘糯米凉糕以及一句痛不痛就把他拐走了。
自此以后,怨尤神才有了归处。
有了除神龛以外的归处。
他跟在沈鹤归的后头,写字读书、习武学阵,是个时常偷懒且调皮偷懒的坏学生。
梦中客看着漫天的栀子花,以及花下的沈鹤归与有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眸的小孩子,不自觉眼眶酸楚,心口滚烫。
他尚未恢复身为陆忏的全部意识,但单单是看着那个懒散懵懂的孩子,便已经被似曾相识所吞没。
我当是初次见面,其实是故人重逢。
不觉间,我们已重逢数次。
你最近功力见长,是好事。
山主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沈鹤归面前去,但要注意不可急于求成。
谢师父关怀。
沈鹤归云淡风轻地笑笑,他左手捻起一点右手的衣袖,拾起茶杯轻抿了一点,师父,宗主屠百妖一事您可听到风声?
山主一怔,略有耳闻。
宗主此番只会加速人与妖之间的战争,遭殃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新的朝代必要经历流血。祈酒,这种事你不要多管。
沈鹤归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师父,宗内有两位祭司,一位是玄武,一位则是我。当初选祭司决定妖与人各一位不就是为了平衡?为什么如今反而容不下妖族了。
不是容不下。
山主无可奈何叹息着说,宗主对妖族还是很好的,前几日不还捡了一只受伤的青鸾回来?
这件事沈鹤归也略有耳闻,现如今青鸾一族所剩无几,他还特意问过十一想不想去看看。
那个孩子则叼着梅花饼不屑地说:绿毛鸟有什么好看的。
沈鹤归想起他,唇角提起一丝笑意,山主也看得分明,顺藤摸瓜说:怎么?你见过那只青鸾了?
尚未。沈鹤归说。
他伤得重,过几日大概就能在山里走动了。
山主不想和他讨论过于沉重的问题,有意岔开话题便说:那你刚刚是想到了什么?
沈鹤归是个老实人,当即说:想起小孩神明。
山主:还不如刚才的话题。
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捂住前额痛苦地呻/吟一声:祈酒,跟你说过,不要和他走太近。
沈鹤归则不认同,他很好。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
是吗。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