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扬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半分钟前,他还带着两分兴奋、三分喜乐,和很多、很多分说不出口的思念在观赏周遭的美景。
苹果树、美;蔚蓝天空、美;路边野草、美,连排水沟里面两条半浮半沉的鱼尸都美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程度。
他觉得自己置身人间仙境,觉得就算停掉事业、在这里养老,也是不错的决定。
可是,当那个理着平头的男人背后,跨下两条熟悉的长腿时……天堂顿时变成地狱,世界在他眼前垮台。
符昀颤巍巍地从大雄的车子下来时,两腿发软,手扶着大雄粗壮的手臂,头靠在他肩膀,胸腹问有一股严重的呕吐感。
只要想像一下,坐十趟大怒神是什么感觉,就可以理解符昀的腿为什么会这么无力了。
她没看见站在苹果树边的孙家扬,连忙瞄一眼手表,呼……「孩子的爸,你的功力又进步了……」她无力道。
「怎样,要不要拜我为师?我那台八百的先给你骑。」他得意地揉揉她的长发,用揉他们家那只黄金猎犬的惯性动作。
他没想到自己的惯性动作,让苹果树下的孙家扬双眼燃起熊熊大火。
「不要,我宁愿开货车。」
挣扎、再挣扎,她好不容易才能直起腰,但当视线接触到孙家扬头顶的火炬时,好不容易才不抖的腿又抖了。「嗨、嗨……阿扬。」
明明坐大怒神的人是她,可是他的脸色比她更差。
阿雄看看孙家扬、再看看符昀,有了那么一点点小理解。
二话不说,他的大手扫住符昀的脑袋瓜,把她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问:「他就是那个死家伙?」
每次符昀生气阿扬不回信,还是报纸上又传了他和谁的八卦消息,就会气得抓住大雄把阿扬臭骂一顿,死家伙、花瓶、活动生殖器……再难听的话她都骂过,反正背后骂皇帝的事,人人都敢做。
「呃……欸。」
她看着阿扬回话,然后咳两声,试图表现出柔弱,引出阿扬为数稀少的同情心。
大雄耸耸短短、粗壮的眉头,故意插话说:「孩子的妈,晚上带儿子过来吃饭,我烤乳猪给儿子吃。」
孩子的妈?孙家扬两道眼光像丫射线,射得符昀心慌慌,背脊窜上一道寒霜,台湾的十一月,怎么会结霜?
「嗯……好啊……」她畏于阿扬怒不可遏的目光,根本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然后一千两百西西的车子,很嚣张地用美丽的臀部朝孙家扬放两声示威屁,便以最快的速度离去。
孙家扬的眼光盯住她不放,从苹果树下朝她走来。
她的手从背后小伸一下,指头快速地动了动,脸上挂起狗腿笑容。「嗨,好久不见。」
「什么叫做孩子的妈?」
他的声音贴上冰块,冷得和阿权有得拚,很好,在得罪阿权之后又得罪阿扬,她算来算去就这两个青梅竹马,一口气丢掉两个,实在亏太大。
「就那个、那个我儿子的……妈妈……」这个话很难理解?不会吧,孩子的妈是白话文没错啊……
「孩子?喵喵?」
他吊着嗓子问,在吊嗓子的同时连心脏也一起吊上。
好开心哦,他知道喵喵,这证明他有看信,她还以为那三个简单的我很好,都是小方的敷衍回应咧。
六年,很久了呢,说阿扬没变是骗人的,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阳光青春美少年,但他身上添了自信沉稳,变成货真价实的大男人。
而且他还是帅得很罪恶,还是帅到交起来当男朋友会半夜作恶梦,不知道有没有把人变丑的整型手术?
符昀松口气的同时,他也松口气。
很好,只是一只小动物的爸妈,影响不大,他的脸色稍见缓和。
符昀刻意让自己的态度一如往昔,假装时间从没在他们之间造就距离,仿佛她还是那个流氓护士,而他,仍然信誓旦旦要赚大钱为她开医院。
「那是你的车哦,要不要先到我家?我爸再看几个病人就下班了,我要先回去煮饭,啊……」她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大雄好像说要烤乳猪,晚上要不要顺便……」
「不要!」
符昀望着他,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又紧绷起来,他对大雄有敌意?为什么?他不会连哆啦a梦都讨厌进去吧?
「好吧,不要就不要,我先说哦,我们家吃得很简单,我的手艺普普通通,你别指望吃到五星级料理。」
「你?五星级还是五星旗?」
他斜眼、不屑的眼光让人很光火,却也让她……倍感温馨,那年,他总是用这种眼神看衰她。
她念护理系的时候,他说:「你、护理系还是殡葬系?」
她当选护校校花时,他说:「你、校花还是校树?」
她通过英检考试时,他说:「你、英检还是台检?」
然后,她会很不爽,长脚踢过去,接着你来我往,踢踢打打,幼稚得要命却也快乐得要命。
两个人都想到那些片段,他看她、她望他,视线胶着,突地,他动手揉揉她的长发,她用拳头捶捶他宽阔的胸膛,她笑、他也笑了。
不必再假装,陌生已然从他们中间退场,距离拉下远他们、时空隔不开两人,不管分再远、离得再久,只要碰面,他们就是阿扬和符昀,剪不断、拆解不开的默契,剁不断、切不碎的情感。
「上车。」
符昀坐上车,把安全带拉好,孙家扬按下钮,车盖卷开,一阵凉风吹进来。
「这个车很贵厚?当明星很了不起呀,以后我儿子也要给他当明星。」
狗明星、猫明星想赚到一部这种车,要赚到肾衰竭吧。他笑得很不屑。
「阿扬……」她看着他,叹息,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怎样?」
「我们还是朋友吗?」
他回望她。不是,他不要拿她当朋友,他要进一步、进两步、五步……直到两个人从朋友变成情人,再变成永远的亲人。
她是他的了,上一回的退让,让得三个人都伤痕累累,这次他不要再要笨,他要很聪明、很勇敢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是的,这是他这趟的目的,他不让、不自卑了,他有足够的能力带给这个女人幸福。
「当朋友那么好吗?」
他翘起两边嘴角,风流潇洒得很引人犯罪,她又想把他灌醉了。
「当然,友谊是人生中最受益匪浅的储蓄,这储蓄,是患难中的倾囊相助,是错误道路上的逆耳忠言,是跌倒时的真诚搀扶,是痛苦时抹去泪水的一缕春风……」
他很受不了地瞪她,「你在做什么?跩文?」
「你不是最喜欢气质美少女吗?」她笑着向他靠过去。
不对,他不喜欢气质美少女,他喜欢符昀、喜欢流氓大姊,喜欢时不时就被恐吓拆成三段,一段葬在大霸尖山、一段扔在北宜公路、一段烧成花肥。
他和以往一样,大巴掌贴住她的脸,把她往外推,她不依,动手反击。
就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车的符妈妈以车速二十的龟速向他们靠近,前座坐了一个五岁男童,看见符昀,他拉开稚媺的嗓音,大喊,「妈咪——你在做什么?」
孙家扬霍地转头,视线对上男孩时,他张大嘴巴,吃惊的表情和男童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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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十六点十九分。
符家客厅,孙家扬和符昀面对面坐着,桌上没有开水,厨房的锅子里没有菜饭香,不是符昀不懂得待客之道,实在是孙家扬他……没把自己当成客人。
「说清楚。」
阿扬又变成阿权,冷得让人结冰的语调,让符昀满肚子不舒服,十一月,不是吃冰的好时节。
「哪里不清楚?」
虽然她很努力当气质美少女,可是骨子里的流氓气还在,想当年她外公可不是普通人,好歹也是纵贯线上的好汉。
「叫你妈妈的笨蛋。」他的脸很臭,嘴巴很贱。
「不许叫我儿子笨蛋,他聪明得很,才五岁就已经会算加减乘除,国小的时候,你的数学没有拿过七十分。」
他的数学都在六十分上下run,加加减减、补补贴贴,学期成绩单上面勉强捞个六十分,以为她不知道他的历史吗?哼,还敢说他们家喵喵是笨蛋。
讲到这件事,老爸最开心了。
他说符家总算出一个头脑像自己的后代,要是每个晚辈都像符昀那样的话,他真想一头撞死。
太棒了,歹竹出好笋,祖先有保佑。
为了怕好笋受母株影响,长歪掉,老爸每天晚上都亲自帮喵喵补数学和英文,中文和床边故事是妈负责的,至于她这个正牌妈,只负责玩小孩。
「他是你儿子?」
「对啊,我儿子喵喵,我跟你讲过很多次了。」符昀纳闷,她不是在信上提过很多遍?
「你说他的叫声像小猫。」
「他刚生出来的时候是啊。」
「你说晚上抱着他睡就不会冷。」
「对啊,那家伙全身暖呼呼的,晚上我都抱他睡,才不会手脚冰冷。」
「你说他很会啃鸡骨头。」
「嗯,他的嘴巴很厉害,才两岁就会把鸡腿啃得乾乾净净,连吃释迦吐子都像在喷子弹。」
讲到这个,她得意的咧,常常有人拿释迦来叫喵喵表演,一群人围着他,又是赞叹、又是惊奇,都说他们家喵喵是天才。
「你说他生气起来的时候,后院养的鸡都会吓得咕咕叫。」
「我没说错啊,他会把鸡追得掉下满地毛。」他们家的鸡都超怕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