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脚步不停,慢慢下了台阶:明府说,欲送某去县学读书。
第7章
何县令不敢松口让虞玓去见太守,可于县城而言,这位平州刺史居住何处却不是隐秘的事情,只消出门探听一二,就能知道人在何处。
故而何县令与虞玓打机锋时,一来一往中反倒丢了个县学的位置出去。何县令以为虞玓贪求的是前途,可虞玓对读书做官其实并无太大兴趣。
石城县的县学倒是有,进去不难,但多少还是需要点门路资格。李连青并无太大的兴趣,听完后耸了耸肩,暗自晦气去了。
虞玓牵着马,慢吞吞跟在李连青的后面。
世家门阀虽没落,可终究是大姓,这天下究竟是世家门阀的天下,还是科举的天下,谁又可知?
山东士族,五姓七家可谓势大。
大腿的刺痛让虞玓走路有些艰难,但他大步走着丝毫看不出他的伤势,只李连青有些恍惚,虞玓跟在后面也没提醒,就沿着县衙外的街道走着。
人来人外,市井热闹,炊烟袅袅,走过的石板路有些破落,那细碎的对话与来往的百姓这么平凡,却是每一个县、每一个州最安详的画卷。
小郎君心思一转,又想到方才何县令那有些难看的面色。
虞玓的话定然膈应到他,估计等那陆公离开后,一个县令要对县城内的孤儿动手有千千万万种方式小郎君走动得越多,疼痛欲裂,脸色就越苍白些。
虞玓自省,日后还是须得谨慎些。
他牵着马儿,一路走来却有些奇怪。虞玓仔细看了街道上的人来人外,明府厉害,这街道上竟是连一乞儿皆无。小郎君淡淡说道。
一座县城,哪怕是最繁华的长安都不可能没有乞丐与游手好闲浪荡之人,可石城县一路走去,却一个都看不见。
李连青不喜虞玓,却喜他那把嗓子,说起话来冷冷清清,听来舒坦。
陆公来此,县内把乞丐并浪荡儿都收在西集的后头,那里没人去。这是石城县内都知道的事,李连青也没有隐瞒,随口就告诉了虞玓。
却不曾提及那如同被圈起来的破落乞索儿们要如何讨生活。
虞玓抓着缰绳的手指微僵。
半晌后,李连青忽而想起他要给一相好带珠钗,又嬉皮笑脸凑过去看虞玓:小郎君,县衙有事嘱咐我去西北坊一趟,不若你且在这等等我?
虞玓平静看了他一眼,西集就在西北坊,城内的商铺买卖皆在此处,我正好要去西集买些笔墨纸砚,公差不必在意某。
李连青混不在意,当即说好,约了半个时辰后在县城北门等待。
虞玓牵着马儿沿着坊墙走,夏日炎炎的蒸腾让地面极其干燥滚烫,连县衙的马都恹恹的。他特特挑了阴凉些的路径,任由着马匹走在里面。
汗珠凝聚,小郎君取着手帕擦拭,不经意间已经走到西集。
热闹的人烟近在眼前,他驻足在集市门口半晌,在里面兜了一圈买了留香楼的馒头,在走动的时候留意着来来往往离开的人,最后挑了一个没人离开的方向走。
西集后面是石城县最早一批破旧的房子,上两任县令把集市定在西北坊后,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可破落的街道如同散落的人气,久而久之再聚拢不起人来。虞玓一路走来石板路很破旧,多是泥泞覆盖,偶尔几个凌乱的脚印交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枯烂的味道。
虞玓越过一间破败的院落,可这墙壁在这周围的衰败屋舍里算是高的,难以攀越,褪色的门上落着大锁。
小郎君略顿了顿,松开牵着马的缰绳,拾级而上。
破落大门上横七竖八漏着缝隙,看起来岁月古老,可门上挂着的黄铜大锁却异常崭新。
就在小郎君弯腰查看时,缝隙中猛然露出一只漆黑疯狂的眼,随即大门哐哐哐地摇动起来,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剧烈的摇晃宛如最深沉的恐怖,使得门口的人不断挣扎。可不过短短瞬息的时间,那声音衰竭下去,似乎这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
小郎君闭了闭眼,嗓音淡淡地说道:全部的人都被关在这里?
嗬嗬那不然呢?狗官敢放我们出去?力气衰竭至今,那门后的人索性破罐子破摔,恨不得何一思就在眼前一口咬死。
虞玓道:一共关了多少人?
你要作甚?那门后的人反倒不答,只听着那大门猛然摇晃的模样,怕是直接摔在门上滑落坐倒了。
我现在手里拎着三包留香楼的馒头,按人数分,够不够撑到明天?小郎君不回答,嗓音中近乎绝对的理智,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
你有吃的?那门口的人稍稍提了口力气,声音中充满着警惕与微微流露的渴望,莫不是要一口气把我们毒死,免去了每日搬尸体的麻烦?
搬尸体?
小郎君眼泛波澜,面无表情的小脸更严肃了些,你若害怕我下了毒,现在吃了还能当个饱死鬼。倘若活生生饿死了,那可就是饿死鬼了。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淡漠,宛如他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只听得那门后人啐了口,喊了句五十七。
能走动的人,让他们过来。说完这句话后,虞玓也不理会他的叫喊,开始琢磨着这墙壁的高度,爬是爬不出来,不然被关起来的乞丐与浪荡儿早就爬墙出来了。
脚步声渐渐响起,虞玓开始能听到低低对话声,那隐约的脚步声少说有几十人。
小郎君掂量着这墙壁的高度尝试抛甩起来,试跑好几次后,总算成功把三包都给丢过去。留香楼的馒头一蒸笼二十个,块头贼大,食量小的半个就饱了。
这里三包二十个勉强能够他们撑到明日。
明日我会请人来送,可倘若明日还有人饿死,那就是最后一次。在门后那片哄抢声中,虞玓捂着轴到筋的肩膀活动了两下,那淡漠的声线听来有些薄凉。
小郎君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如果有人独吞致使弱者死亡,那索性一起死便死了,他也不会平白多花善心去养那些恶霸。
虞玓听着大门后隐隐的嚎啕声有些沉默,半晌牵着马往县城北门走。临到县城门口,李连青正吊儿郎当守在县门口的茶铺吃茶。
小郎君在县城门口左顾右看看了下,不多时在那堆守门的武卒里冒出来一个老实的青年,憨憨笑着:小郎君怎地入县城了?
那正是刘勇。
虞玓从怀里掏了个小荷包塞给他,踮脚在刘大哥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勇频频点头,把荷包收起来后,对他说道:父亲可想您了,昨日还说要去见您。
虞玓紧绷的小脸总算露出点笑意,今日有事入城,可巧还有事要赶回去,等来日我再入城,再来与刘叔说话。让他好生安歇,莫要去门守着了。他顿了顿,冷冽中掺了几分柔和:那不是我的家了。
颠沛流离至今,没有何处能让虞玓产生归属。石城县于虞玓而言,便是阿娘安葬之所罢。
他说得淡然,刘勇的脸却胀红,不知如何回答。虞玓拍了拍刘勇的肩膀,谢过了他,然后才带着马哒哒离了县城。
李连青看得那小荷包有点眼热,却不敢仗着身份威武一二,这还是得赖他舅爷,昨日就耳提面命要他不得对虞玓耍威风,更不得讨要那些孝敬。
这一来一往,已经到了午时。
大唐的百姓常吃两顿,早上一餐下午一餐,而虞玓在阿娘的教养下,一直都习惯了三餐为食,午时正好是中午的这段饭。
虞玓回来后,先是看了眼早餐特地给猫留着的碎鱼干。
一点没动。
虞玓抿唇,竹林内外寻不到猫的踪迹,也没立刻去擦药,而是弯腰捡了柴火去了小厨房,很快这幽静的竹林里也开始了袅袅炊烟。
夏末时节,天气犹然湿热,新鲜的肉块放不长久,要么就腌制起来,要么得尽快吃掉。虞玓只会简单的吃食,再难的却是不能了。
今日剩下的肉块必得腌制起来,能给大猫做肉饭的也就是这一二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