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虽小,算起来至少放了八根。
虞玓想了想,复又取出来一个更小些的匣子,里面就有些清脆的响声。
里面都是散的铜钱,约莫有数千枚,并着些许碎银。
虞玓把两个匣子并屋中一些物品的账本都取了出来,然后捧着它们出来。正巧白霜给虞玓端来热茶,他便把这些东西交给了白霜,说着:白霜姐姐,这是家中的现银,那些金条你取出来两根变换成铜钱使唤,余下的同账本一块交给你。每日嫂子的钱财支出来同你要,你只管钱,她负责买。刘嫂子的月钱与老刘是一样,每月五百钱,姐姐八百钱。
这样的工钱比之外面要丰厚得多。
虞玓未到成男,实有永业田二十亩,并口分田二十亩,至于父母的那份在他们去世后都归还了。除了必要栽种的树苗外,其余的那些亩地往常也有雇佣着破落农户在做活,这三年的收租全捐出去了。
眼下虞玓要读书,那部分的收息也能弥补家用。
老刘和刘嫂最初是部曲和客女①,而白霜是从小就被卖给虞家,只徐娘子不做买卖,权当是雇佣婢子,直接去官府消掉了奴籍。后来徐娘子把家中所有的部曲和客女全部都放免,与白霜一道只做雇佣,待遇照旧。这也便是虞玓家中曾经雇佣过的奴仆皆对虞家感恩戴德的原因。
大唐律令,奴婢等同于主家的私产,莫说是月钱,哪怕是奴婢无罪而不经官府杀了,顶多只徙一年;若是有罪而告官,无论罪责大小,主家杀之无罪。这等戒备森严之下,徐娘子不嫌麻烦放免了他们,使得他们脱离奴籍,于他们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件天恩大事。
虞玓绷着小脸继续说道:白霜姐姐莫要推辞了。
白霜抿了抿唇,忍不住笑着摇头:好,小郎君说如此,那便如此。白霜语笑盈盈地接受了,捧着匣子与账本离开了。
处理完这件事后,虞玓随手把鲁班锁拿起来,三两下就开始熟悉地拆卸,直到最底部的花纹显露出来。那是雕刻上的四瓣花,底下空缺处形似花根。
他摸着四瓣的花,有些出神。
阿娘藏了个秘密小郎君顿了顿,但他现在还不想知道。
虞玓把散落的零件放在桌面上,抬头看着柜子上那饶有趣味正盯着他的大猫:你想我给你取个名字吗?沉默是最先堕下来的,其次是漆黑的皮毛与蓬松的大尾巴,阴郁凶恶的大猫冲着虞玓龇牙,然后低沉地嗷呜了两声。
拒绝!
虞玓似是真的感觉到了那其中的意思,不恼不怒,眉眼微弯看着那跳到窗边小几的大猫。
以及猫后面那两盆花草。
那许是白霜新种的,素色的花瓣与新润的土壤一并,瞧来很有朝气。
虞玓伸手摘了一朵小素花。
指尖捻了捻花根,他把这朵素色的小花插在鬓间。
那至少得有个别称,那不如称你为大山公子吧?
漆黑的大猫慢吞吞把肉垫缩回软啵啵的腹部,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安静地垂落着,宛如它是一条乖巧柔弱的尾巴,没有任何力量般蛰伏。绿色的猫瞳幽幽地盯着小郎君,尤其是在他簪花后,漆黑大猫看起来超凶。
以及,李承乾沉默。
大山公子是什么狗屁称呼?
虞玓眉眼弯弯坐在书桌后,显然心情非常好。他取了《切韵》又开始认真研读起来。前些时日就读了大半,现在只剩下后面数十页还未看完。
《切韵》读起来枯燥麻烦,还要死记硬背后才能消化,只是背诵对虞玓来说不是太大的麻烦,读完后默念两遍,倒也很快就读下去了。
待白霜来送糕点茶水时,初进门先是看到一双幽暗绿色的猫瞳,其次是那如小山般的猫,以及端坐在猫后认真读书的簪花小郎君。
小郎君温温读书的模样让白霜忍不住笑,她看着虞玓那鬓边的小花低声说道:小郎君这习惯犹在。
虞玓回神,听得白霜的话下意识摸了摸鬓间。
娘子很后悔那次抱着小郎君去庙会,若不是遇到善心人把小郎君给送回来,都不知如何去寻呢。白霜忆起往昔,忍不住摇头。
白霜突地提起的话题让虞玓微挑眉头,想起她说的是何事。
虞家从前在外四处走的时候,也曾有定居一年半载的时候。白霜还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当地灯会很是热闹,郎君便带着娘子小郎君他们一同去赏灯。
人多拥挤,在慌乱中虞玓被人抢走,急得郎君和娘子从天黑找到白昼,最终是刘叔让小刘勇来消息,说是小郎君被送回家了。
送小虞玓回来的是一主一仆,天色尚暗,有些眼花的老刘头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只记得那打头的陌生小郎君说话一板一眼,听来颇有些威严,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还未等刘叔挽留,这一主一仆就消失了,等天亮虞父再去寻,却无这一主一仆的消息,宛如消失在人海中。
过些天便听说县衙抓了一伙专门买卖男童的团伙,里面长相端正的男童甚至有高价卖去烟柳之地的前科,吓得那段时日州县里长相稍微好看的孩子都不敢放出家去。
好在那些繁杂事都与虞家无关,白霜记得那日睡着的小郎君的揪揪旁簪着朵漂亮的小花,犹然带着飘香。待小郎君醒来后,似乎是得了趣味,小手偶尔总是会摘下几朵小花簪鬓。
时人虽未有这般习俗,徐娘子却纵声大笑,任由小郎君如此。
更笑言人好花娇,正是一副好画。
第12章
这习惯此前虞玓搁了三年,是为了祭奠亡母。
虞玓站起身来随口说道:阿耶阿娘当初寻过数日,似乎不曾找到恩人的踪迹。
白霜点头,确实如此,那位小郎君当真是大善人。不过咱小郎君也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她边笑着边看虞玓鬓间的小花花。
虞玓往书架前走了两步,留意到白霜姐姐的视线,救命之恩,自当记得。他说起这话时一板一眼,眉眼里满是认真。
大猫在小郎君身后站起来,懒洋洋打着哈欠,丝毫不在意那尖牙利齿的显露。
虞玓眉眼微弯,偏头来时,飘来淡淡花朵的暗香。
簪花的小郎君慢吞吞和跳到书架上的大猫说着小秘密,阿娘他们不知那人的姓氏,我却是知道的。声音很静,静到只有近在咫尺的大毛团能听到。
那是在贞观三年的元宵节。
星河灿烂,花灯集市,宵禁放开后,彻夜通宵的街道上涌动着人潮,百姓们拖家带口地在小摊杂耍前滞留。形状各异的花灯高高悬挂在沿街的楼舍上,抬头一望便是绚烂的色彩。
粉雕玉琢的小童站在阴暗的巷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晶莹剔透的小糖人。
高大的男人遮住他大半的身形,让巷口外的人不能看到他,他似乎正在和站在里面的人争辩着什么,虽然手里还紧拽着小童的胳膊,却来不及看顾那刚被抢来的小童做些什么。
面无表情的小孩乖巧站着,比争辩的双方要更快看到巷子里面走出来的一对主仆。走在前头的小郎君手中捧着一枝娇嫩的红梅。
巷子的黑暗让彼此都看不清容貌,高大男人和里面的人停止了对话,警惕地看着他们。
站着的小孩一直很安静地啃着甜滋滋的糖人,龙头被嗷呜一口吞掉后,小糖人显得有些磕碜。或许正是因为他从被抢走后都一直这么安静乖巧,让高大的男人失去了些戒备。
他只盯着陌生人,却忘记去顾及一个呆头呆脑的孩童。
大哥哥能带我回家吗?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安静的小孩啃着糖块,含含糊糊地扯住了那陌生小郎君的袖子。
陌生小郎君长相温润俊秀,不笑的时候眉眼都带着宽厚,当小孩扯住他的时候,陌生小郎君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瞪着他们的高大男人,还有他往回攥着小童手腕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