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县丞呵呵,那个老头子在县衙里多年,谁敢轻易开罪了他?好在这位的心性向来不错又爱惜名声,少做些鱼肉乡里的事情,不然可得惨得人苦叫连天。
王武原是只听着说书,听着听着神色就诡异了起来。
好半天,他扯了扯李连青的袖子,你刚才可听清楚了?
李连青这酒刚喝到一半,脸色上了红,可这人还算是清醒,听清楚什么?他方才正和人吃着酒说话,倒是没注意那说书先生的讲古。
王武的脸色变了又变,抬着下巴指了指那大堂的说书先生,你且听听吧。
李连青耐着脾性听了四五六句,本是随意打发而已,可听着听着这脸色就越发不对劲起来,捏着酒杯的手指发力,好半晌竟是活生生捏碎了!
这破裂的声音在屋内安静得诡异。
王武看了两眼李连青他这是得罪了哪门子偏门左道的人了?
他想笑,但是李连青的脸色青了又紫,紫了又白,王武活生生忍下喷笑的念头,安慰着说道:那也不定是你。
李连青阴恻恻地说道:不是我,你方才叫我作甚?
这说书先生此刻在说着是前朝某位极其不人道的负心汉,名叫青莲李。这青莲李仪表人堂,在县衙里做着小吏,确实听着不错。他的寡母为人刻薄了些,可却有一位贤妻,把家中诸事打理得极为妥当。
可偏生青莲李此人极为好色,时常往那暗门歌姬而去,在美色肚皮上挥洒了无数的钱财。待他成婚五年后,他被新上任县令的女儿看中,便做了那抛妻弃子的事情,伙同寡母一起把贤妻宝盈驱逐出门。
后头就是这青莲李为了遮掩真相,屡屡着人对宝盈下手,而现在那说书先生正讲到那可怜女子宝盈被钦差大人救下,开始要行那彻查之事。
说书先生说起故事来铿锵有力,提起那青莲李的时候便是一副可恶做派,说得让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渣滓活活劈死。可说起那贤良娇弱的宝盈,当真说得让人心生可怜;反手一变,那钦差大人的口味又实在是正道大义,听得人不住摇头,实在是一个好故事。
说得是满堂彩,时不时有人撒钱给那说书,巴不得他现在就把那青莲李的下场说得清楚,定要看那心狠手辣的负心汉钉在耻辱柱上,好落个应得的报应!
王武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喝彩,忍不住挠了挠头,只是些细节听起来相似,你可别在这发脾气。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人,哪里能得罪,哪里不能得罪,那是清楚分明。
这留香楼背后的人,便是不可轻易得罪。
李连青恨恨接过帕子擦手,不是我?怎不是我,青莲李,李连青!寡母,好色,暗门呵呵,这宝盈,说的是报应吧!
他这脑子在旁门左道上就是转得快。
莫说是普通的对照了,那些普通的细节,包括李连青爱吃酒,怕猫,有一个陈家姘头这些种种如何不是在说他?知道的可不是眨眼就知道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是要日积月累地毁他的声名!
宛如杀人于无形之刃!
王武把那店小二叫来,你们这说书先生来了多久?这故事又是从何而来啊?
店小二弯着腰,谦虚着说道:这说书先生是咱掌柜的同老板请来的,说是这嘴上的功夫极为厉害。至于这故事,是这两天才开始讲的,反响还算不错。
王武瞥了眼底下那热热闹闹坐满人的姿态,嗤笑了声,可还算不错?
早些时候,留香楼就算再如何热闹,在这个时间也不可能大堂坐满了人。
可不就是这说书先生的厉害?
王武摆摆手让店小二下去了,转头看着李连青,你近来是得罪了哪些笔杆子厉害的人物?这招可真是绝。
说书先生说得可不就是故事。
要是不起眼的事情也就罢了,可现在看着留香楼的人潮,保不准小半个县内都知道了这故事。他们或许不知道李连青是哪个皂役,却知道青莲李的种种恶行。而知道李连青的,这心里一琢磨,可不就是知道在说他?!
李连青再没皮没脸,日日夜夜听着人说着自己下作阴损渣滓的评价,如何能高兴得过来?再怎么不要脸,当真出了事,这脸他娘还是要的!
得罪,我能得罪什么人?你不说他们得罪李连青暴怒的话还未说完,这脸色渐渐就低沉了下来。
要说得罪,而且还有这样的笔杆子思来想去,李连青只能想到一个人。
不,应该说,他压根就没想过遮掩!
李连青紧紧握住拳头,眼里像是噙满了毒,这他娘是不要命了,敢这般编排我?!
王武一听他有了成算,连忙说道:是谁?
李连青把左近的两张凳子踹倒在地,气得额头蹦筋,你早上不还刚见过那猢狲吗?!
王武蹙眉,竟然是那冷漠的小郎君?
你莫不是搞错了?我看虞玓那冰冰凉凉的模样,不像是能想出这种这种手段来。王武抓耳挠腮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
王武这边还感叹着,那边李连青已经气到再度摔杯,还是旁的皂役去阻了他方才停了下来,这毕竟是留香楼,可不能在这里闹将起来。
李连青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地说道:是不是兄弟,还是不是兄弟?是的话和我抄家伙去那虞宅!
首当其冲的王武有些推辞,毕竟这没凭没证地冲去人家府邸算什么事?
现在摆明了是李连青气过头,要真的闹出事来拦不住,他们这群在旁边的人怕不是得给老县丞恁死?
更何况他们确实不想有如李连青这般被人说书立传的名头,那可当真是太惨烈了。
他们没立刻回答,甚至刚刚有个乐呵的年轻皂役憋着话不敢说,其实这说书先生讲了好些天了,就数这个故事因逻辑缜密,跌宕起伏最使人喜欢,西北坊现在谁不知道一个关于青莲李的负心汉?
只是李连青这两日足不出户,而王武差点没睡死在肚皮上,这才不清不楚。
要说阴损,却也还不至于。
可细想来,当真是捉笔杆子的文人才能有这样温温柔柔,却宛如片片割刀的巧妙手段。
李连青一看他们的反应,登时就回过神来,气愤地指着他们几个说道:你们这算他娘什么兄弟?我要他还未说完,门外突地被人推开了。
他正气头上,头都不抬就骂道:什么玩意儿就敢进来,给爷滚出去!
一把苍老的声音幽幽地说道:你让谁滚出去?
李连青一哆嗦,猛地抬头一看,只见他家舅爷背着手站在门外,一脸铁青地看着他。
完了。
完了!
李连青登时面如死灰。
虞宅,书房。
窗户半阖,院里墙外爬满的地锦在凉风中习习而动。
斜阳的余晖恋恋不舍散落在靠窗的书桌上。
虞玓小郎君的鬓边簪着朵硕大的木芙蓉,浅白与淡粉的色彩交织在木芙蓉的花瓣里。
他站在书桌前,提笔落字。
蘸饱的墨渍在铺开的白纸上荡开,书写的经典正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