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抿唇安静听着训。
待人离开后,暮色降临,外头田埂上有归来的农户吆喝着,虞玓倚在门口看着那西下的浅浅落日。
卢文贺在他的身边坐下。
虞玓慢吞吞低头,见卢文贺掀开衣裳下摆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额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出神。
半晌,卢文贺低低说道:今日的事情,怕是我十几年来的头一出。
虞玓的视线重新挪回那小径尽头的落日,那血红般的残阳打在他身上,有种脆弱的冷漠感,圣人也是人,我叔祖也是人,房相同样是人。天潢贵胄是人,黎民小卒同样是人。
卢文贺低声笑着,在这点上,我从来都不如你淡定。
虞玓神色淡定,搭在身侧的手指隐约还残留着花香,我也脆弱了许多,从前我无亲无故,所作的事情莫不是出于己见。可如今若是再这般肆意,怕不是得牵连到虞家。
卢文贺这才想起从前虞玓的脾性,若要仔细衡量,今日的虞玓确实是内敛至极,只是一直从容平静地走在太子殿下的身侧。
有时候卢文贺还真的有些羡慕他这般淡漠坦然,这样的话也能径直说出口来。
他却是不能,也不敢。
我看你倒是对太子殿下颇有好感。卢文贺斜睨着他打趣。方才虞玓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作用,不然卢文贺莫不敢用太子殿下这位储君来说话。
虞玓眯起眼,直视着残阳的漆黑眼眸里宛如闪烁着微光,这倒是没错。
太子殿下虽偶有恶趣,可虞玓在他身上当真没感觉到半分的恶感。且因着从前的那般渊源,虞玓倒是希望无论太子想做什么,都能够得偿所愿。
从这日起,刘朝生不知发了什么疯,对虞玓的要求比从前更甚。
原本就沉重的作业愈发超额,因着虞玓坚持每日下去都要去帮忙收割,在夏忙最劳碌的那七八日,他甚至还一起忙活着如何脱壳的事情。
这件事挤占了虞玓大量的学习与空余的时间,一日卢文贺丑时末起夜,还能看到虞玓屋舍里亮着微光。
卢文贺惊骇莫名,披了件衣裳摸过去看。
屋舍里都被暖黄色的灯光充满着,书案与书架上的两盏油灯近乎走到了尽头。虞玓跪坐在书案前埋头写着什么,身侧的书籍高高堆了起来,像是今日方翻阅过的。矮台子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已经写完的纸张,虞玓略一动弹,抬手蘸墨汁的时候,竟有骨架轻微的啪嗒声起。
不知枯坐了多久。
卢文贺默默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屋舍躺下。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床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直到天明。
翌日醒来的虞玓留意到他这位友人似乎有些蜕变,眉宇间那种沉郁的神色近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虞玓抿唇,眼眸里宛如溜走一丝笑意。
待刘朝生带着他们两人启程归去的时候,虞玓和卢文贺的模样几乎是倒了个个。
原本来田庄的时候,卢文贺是沉郁的那个,经过大半月的休整整个人焕发光彩。而虞玓许是因为常熬夜读书的缘故,明显看得出来他瘦削了不少。
原本虞玓就是偏瘦,这么一折腾,卢文贺在马车里怎么看都怎么别扭。
读书虽然重要,可到丑时寅时那般时辰却是严重了。卢文贺苦劝。
他其实有些奇怪。
从前的虞玓确实会认真读书,可是他的兴趣从来都是在有趣的书籍上,对于这些典籍经书他虽然会通读,但那是跟着县学的步调慢慢来。
刻苦确实是刻苦,却未有今日这般对自己严苛过头的模样。
他有些担忧虞玓的身体撑不住。
虞玓昨夜怕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神情有些倦怠地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闻言说道:等归家去,便不会这般了。
对于有人那若隐若现的关于旁的担忧,他却是当作不知。
卢文贺无奈,瞥了眼罪魁祸首的刘朝生。
刘朝生悠悠地看书,宛如完全看不到卢文贺意有所指的视线。
卢文贺归家后,那精气神却是比往常要好了许多。回来的时候正好撞到陆林与何光远,还笑着同他们打了招呼,这才踱步回到了自己屋舍。
何光远和陆林对视了一眼,他这是突然开窍了?这几月可几乎没再看过他这么灿烂的笑容了,每日苦兮兮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生厌。
陆林好声好气地说道:许是知节想通了。
原是卢文贺一直沉浸在那焦躁郁闷的氛围中,其实忽略了许多身旁人的在意。
这便不多说了。
深秋的时候,刘朝生的情绪就有些波动起来。
吏部的冬集要开了,如能不出意外,这一回刘朝生应该能任官了。苦等三年,这般时候,他有些着急自是寻常,虞世南索性让他放了个大假,归家自去放松去。
夫子休假了,虞玓的事情就少了些。
除了需要依旧在背诵《尚书》,刘朝生堪堪给虞玓教完了《礼记》给讲解完,《左传》正开了个头。
刘朝生的教育方式与旁人有所不同,是一层层覆盖下来的,先是背,再是教,继而是理解,这通常需要比较漫长的时间来层层递进。但是他却不,刘朝生喜爱一次性把学识塞满,任由着学生消化理解,再有不懂的情况下再去问他。
但他会讲解好几次,第一次的讲解是浅层的,只是粗略让学生清楚这部经的内容,第二次是更深层剖析开来,掰碎了让学生消化,第三次如今虞玓的《礼记》停留在第二层,《左传》还在第一层。
不得不说刘朝生这样的法子其实很多人都不适用,压根就不具备普及的可能。细心想来,或许当初那些被刘朝生怒骂过的学生里面,其实也有许多挺倒霉催的。
待刘朝生离开后,虞陟国子学休沐的那日就拖着他那冷漠的好二郎出去外面好生疯玩了一把,把平康坊里面适合去的地方都溜了一个遍。
还对房夫人美名其曰是为了让虞玓能好生休息,免得再如近来这每日每夜地扑在学问上,却拖垮了身体。
房夫人虽知道大郎在胡说八道,训斥了他一顿后,却没有阻止他带虞玓出门玩去这架势。
虞昶在前几日同她说过,阿耶特地给刘夫子放假,怕是为了二郎。我看近来那夫子当真是把二郎压榨得够呛,我听说他院子里的灯常是在丑时才熄灭的?
房夫人掌管着家中的一应往来,清楚这几月二郎院里的扶柳来支应的用具中,光是燃油与蜡烛一项就比旁的院子要多上许多,那孩子过于苛己了。
虞昶叹息,其实二郎是个看似冷情冷性,其实极其心软。你看除了程三郎和大郎,谁能轻易把他叫出去玩?顶多再加一个前些日子大郎说的卢文贺,据说是以往经常帮扶玓儿的小郎君。你看看,掰碎了来说,除了这几个,便是郑国公府上的邀约他也多次拒绝。
虞昶的话听起来前后没什么联系,但是习惯了自家夫君说话方式的房夫人却是理解他所说的意思。
二郎对于寻常事是淡漠不在乎的。
可对亲近他的,善待他的,关切他的人来说,虞玓又总是很软乎。
莫说其他,就是他院子里跟来的那几个刘家人,现下也不都是在外头二郎的店铺里做事?
他从不亏待。
让大郎过两天拖他出去转转,别一直憋在府里。房夫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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