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五见了他退开,沉默地偏开目光。
这一步,两人好似又远了很多。
童殊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童殊其实从前没哄过人。
他在芙蓉山是尊贵的小公子,虽然父亲不宠爱他,但名位摆在那里,旁人都得敬着他。
他亲疏分得很清楚,对宗里的人好说话,对外人却拎得门儿清,谁也不服。哪怕是后来遇到令雪楼也没认过怂,被令雪楼治得越挫越勇,今天落后,明天再比,直到令雪楼某一次对他招招手说不打你了,以后教你。
童殊真没对谁低三下四过,哄人的经验一分没有。
但在辛五这活阎王面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尝试讨好辛五,这事儿发展的极其自然,在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该对辛五好一些、温柔一些,莫名总想哄一哄对方,好叫对方不要老冷着脸譬如此时,童殊就特别想逗一逗辛五开心,想真心实意地向辛五认错和道歉,还想好言温语问问对方为何喝洒。
《下长夜之忆陆》
辛五却先说话了。
自陆岚身殒后,芙蓉山群龙无首。说完顿了一下,等童殊的反应。
童殊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辛五履行今日在书铺里说过的会告诉他芙蓉山事的承诺。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谈话开始,因为两人吵架的问题还在,但辛五主动回避了吵架之事,童殊便也不知再从何说起。
他看辛五还在等自己的回应,便赶紧点了点头,示意辛五继续。
之后的内容,辛五说的言简意赅,陆殊却听得心惊肉跳。
芙蓉山群龙无首之后,柳棠以大弟子身份主持宗门。彼时陆殊已身陷囹圄,凡仙道魔道与陆殊有过节之人,想寻个出气口,皆去寻芙蓉山晦气。
听到这里,陆殊咬牙切齿:他入魔道时已与芙蓉山恩断义绝,他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那些人放着魇门阙不敢找却寻芙蓉山的麻烦,无非是挑软本柿子捏,墙倒众人推罢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外忧不断,偏偏又有内患。柳棠毕竟不姓陆,宗门里有长老不服,常有为难,柳棠虽掌宗主令,却令行难通。柳棠曾同意寻一新陆氏子弟辅家,可陆氏旁支常年被陆岚打压,大多已不成器,到大难临头时又彼此不服,内斗不断,一再消耗,伤了陆氏元气。
看形势不对,一些分支干脆抱残守缺,占芙蓉山支峰自立门户,纷纷不再听柳棠手上的宗主令,鼎盛百年的陆氏,顷刻间如一盘散沙。
芙蓉山倒,祸起萧墙。
陆氏子弟尚且如此,一些依附陆氏的小宗门更不可能长情,也都纷纷背信而去,或是寻找新的靠山或是拐带了陆氏一些灵资另谋生路。
树倒猢狲散,人人趁火打劫!
在那混乱之中,只有几代经营陆氏灵材的傅氏始终站在柳棠身边。
也是那傅氏气运正当头,那傅氏家主跟着柳棠,竟一路扶摇直上,不仅重振了傅氏宗门,还顺道收编了不少陆氏灵资,自立起门户。
反倒是柳棠相去甚远,不知是修行遇到瓶颈,还是练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术法,竟是越来越诡异,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竟是不管不顾,将手上仅有的陆氏灵资悉数交由傅氏托管,自己只一门心思练陆氏的绝学芙蓉十九剑。
人人皆言是柳棠败了陆氏。
童殊却能理解柳棠,如若一个宗门,没有足以抵御外人的术法和能力,是无法立足的,勉强守着那些死物,迟早有一天会叫人连锅端了。
他大师兄无人可倚仗,选择自强自立,并不算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辛五便告诉他,柳棠后来却是不知所踪了。
童殊下意识不愿相信,问:那些人还都在骂我大师兄,若是人都失踪了,又去骂谁?
辛五道:常有一些诡异现场,均出现柳棠的记号,众人皆说是柳棠所为。
童殊道:除此之外,还有证据吗?
辛五摇头。
童殊笃定道:我不相信是我大师兄所为。第一我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第二,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若做的事想让世人知道,何必隐藏行踪,而若不想让人知道,又没必要留下记号。这事太矛盾,一定有什么问题。
辛五看着他道:你相信柳棠。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童殊斩钉截铁道:如果连我大师兄都不能相信,我又该相信谁。
辛五极轻的蹙了蹙眉,顿了顿,审视他一阵,慢慢道说出了一句让童殊愕然的话:柳棠一直不肯交出宗主令,有一个原因,他说芙蓉山是陆殊的,要等你回去。
童殊一时呆若木鸡,半晌才道:真的?
辛五点头。
童殊沉默了。
辛五适时地偏开目光。
童殊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大师兄,竟然一意孤行要等他回去。
他知道大师兄会等他,但没想到会做到这种地步。
可他却回不去了。
因为当年的芙蓉山血案。
当年那阵法是他设计,也是他亲手布置,设阵的每一面旗子与每一笔咒符都出自他手。那些都是熟悉的操作,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启阵之时,他信心满满指着陆岚要对方认错。
陆岚当然是不肯的,接着便是如同预想中一样启阵,之后却是哀鸿遍野。
那一日百花谢尽后的芙蓉山,以及站在大殿上方拿剑诅咒他的陆岚,成了他对芙蓉山最后的记忆。
再后来如何?自然是陆殊人人喊打,众人骂他忘恩负义、欺父灭祖。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陆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陆殊的嫌疑,陆氏宗门没有人肯相信陆殊,联名将陆殊剔出族谱。
陆殊不是没有想过证明自己,可他反复演算都找不出哪里出了差错,花了很长时间搜寻也毫无证据。摊开来的证据都在残忍的告诉他是你刚愎自用,恃才傲物,才出的差错。
错全在你!你该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事情却不止如此,尽管陆殊想尽办法挽救,可事情仍然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陆岚的死讯传来,以及在芙蓉山那一役中的同门无一例外的相继身殒。
陆殊终于无法不怀疑自己。
而大祸酿成,一百多条人命,总该有人承责。
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以谢天下,之所以留着一线生机,是因他始终仍有一丝疑惑为何好好的阵法,会突然变异。
就算所有证据都言之凿凿,证据链里还是缺少的一环。
进戒妄山,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景行宗虽铁面无情不好说话,却绝不会擅断妄测,也不会受言谈左右,他们六亲不认,只认证据。
戒妄山苦,但戒妄山能堵悠悠众口,是对是错,能给他一个了结。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直不喜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景行宗;他也一直与洗辰真人不对付总是打架,但在穷途末路之时,他想找一可信之人,将所识之人一一排除,只剩下一个人臬司仙使,景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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