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从未在辛五眼中看到这般深沉的情绪,童殊一度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辛五那情绪抹去的太快,他再去分辨时,辛五已经起身,站到远处去了。
童殊想了想,等辛五静了片刻后,跟到辛五身后。
辛五忽然另起话头道:童殊,你若着急,不必强颜欢笑,我们可以再快一点,要我御剑去吗?
这转折过于生硬,童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想他们日夜兼程,很是辛苦,他心中对辛五总有亏欠,虽然焦急,但也总是言笑晏晏想着法子在赶路间隙逗辛五开心。
童殊含笑道:你现在能御剑了吗?
辛五道:可以。
童殊道:暂且不急,我才回来,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他们看我,我也该看看他们。我想看看这五十年到底是如何天翻地覆而不如令陆时代的。
于是仍是步行。
这日行程过半,他们到了一处南通北往的城市。
城旁有泽湖万倾,又有大江东西贯通,他们路过城外渡头,人头熙攘,车船交错,十分热闹。
童殊在人群中穿行,见湖水泱泱,伸手往水里捞了一下,那水在夕阳下闪出微妙的光泽,童殊原本满脸的笑意瞬间凝固,他低声噫了一声,朝身后的辛五招了招手。
待辛五靠近,童殊请手上的水往辛五掌心沾了沾道:五哥,你看,这水有问题。
辛五略一审视,道:在此地留宿一夜?
童殊展颜道:正有此意。
这时,长长的渡头上传来一阵奔跑追逐之声,有一清秀婢子一路小跑而来,她怀中紧抱着一个长形包裹,对着渡头几条船大声唤:姑娘!姑娘!
一艘船上帘子掀开,里面钻出一美貌娇娘,她一见那婢子,便眼含泪光,哽咽道:秀儿,你怎还是跑来了?
那秀儿将包裹往前一送。
我的琵琶!那娇娘颤抖着解开布,抚摸着,眼中泛出泪来,滴滴嗒嗒落在琴弦上。
旁边老船家见两位女子哭哭涕涕,没完没了,便催促道:姑娘,要走便快走,晚了水路不好走。
那娇娘闻言,一咬银牙,把琵琶往秀儿怀里一推道:秀儿,不用了。以后再没有红琴,我用不上这琴了。
那秀儿哭得双眼通红:姑娘,这琴是您亲手改的弦,您弹了十几年,它比您的命还重,真就这么不要了?
这时船里又走出一位清俊男子,男子将红琴揽入怀中,红琴回望他一眼,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含笑道:不需要了,现在我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今后我为人妻,不必以色侍人了。
忽起一阵晚风,船家脸上闪出忧色,又急催了一阵,秀儿被催的也紧张起来,追问道:姑娘当真要走?您虽是在楼里长大,却也双手不沾阳春水,以后凡事都得自己操办
红琴轻轻摇头,脸上现出满足神情,打断他道:愿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以色侍人,终不长久,秀儿你终有一天会懂的。
秀儿咬着唇道:姑娘,我不懂。
船家等的不耐烦,嚷嚷不止。
红琴也现出为难和焦急的神色,拉住了秀儿的手道:我真要走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秀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娇娘大概劝过秀儿多次,她叹息一声,拍了拍秀儿的手作最后的道别。
秀儿咬着唇退开一步。
红琴踏上船头,对秀儿摆手再摆手。
秀头怔怔站在渡头,目送他们远去。
就在快要互相看不见时,那娇娘忽然顶风大喊道:秀儿,你回来,你跟我一起走!
那声音充满担忧,声嘶力竭,秀儿也不知听到没听到,只顾扭头往后跑,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着琴哭泣不止。
童殊好奇跟着,一路听她喃喃道:我不能走,我要走了姑娘就跑不掉了!
童殊拉住她道:小妹妹,为什么你走,姑娘就跑不掉了?
秀儿失魂落魄道:这把琴只有姑娘会弹,今晚有琴宴,他们发现姑娘没了,一定会派人追的。他和姑爷跑不过他们的大船的。
童殊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秀儿道:我跟在姑娘身边多年,多少也会一点,今晚那道曲子姑娘教过我。
什么曲子?
《邀月》。
童殊笑道:可巧,这首曲子我会,我可以帮你弹。
秀儿脸上闪过惊喜,正要说话,想到什么,复又难过道:可姑娘的琵琶特别。
我听你们说是改过弦的,可是五弦?
你如何知道?
这好猜,改了弦,要么增要么减,要想弦音多,莫若改多。我正巧会弹五弦琵琶,我今夜帮你弹一曲,你跟着你姑娘去吧。
可你是男子,很容易被认出来,你不可以的。
童殊明眸一转,深看了秀儿一眼:我可以的。
那秀儿被他看得一怔,着了魔般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信公子。
童殊含笑道:去吧,渡头还有快船,速去还能赶上。
秀儿一怔,梦醒般把琵琶往童殊手里一塞,止住了泪,扭身小跑而去。
看秀儿跑得远了,童殊勾唇一笑,转向辛五,莞尔道:辛公子,不知今晚您能赏脸来听琴一曲否?
松涛阁主楼取名为博雅意,楼高三层,红纱层层叠叠,其中大堂四面环壁,琴声响起时余音缭绕。
老鸪一身珠围翠绕,她满面红光,迎来送往,时不时望着身后殿堂中重重纱帐后面若隐若现的地方。
先是高处响起一阵轻轻击鼓之声,有一人影婷婷袅袅而来,接着便是四方乐器应和,忽而一串弦音似从水底浮出,鼓乐之声渐渐落下去,那弦声婉转破空而来。
弦音嘈嘈切切,交错杂弹如珠落玉盘,那是琵琶独有的音色,而那弦声千变万化,竟比普通琵琶的弦音更添交错,节律更加婉转。
那是普通四弦琵琶弹不出的千军万马。
只有五弦琵琶可以做到!
只一串前调,已听得众人屏息,老鸪毕竟常听,最先反应过来,发觉这曲子不是原先备的《邀月》,而是《将军行》。
弦声低吟,如有兵马穿行,似有金戈铁马奔来。她听得竟一时忘了发怒。
不知何时,曲子转为《邀月》,沉迷战场的众人猛然醒悟,尚未及从心惊胆颤中缓过来,便陷进一个温柔乡。
这才是最要命的,先是激起雄心壮志,再是情深款款,一起一伏,一刚一柔,才叫人措手不及,深陷其中。英雄气短,最是能过这样的美人关。
此时,红缦纱帐随微风荡起,有一人影自绰绰中款款而出,她身形高挑,面覆薄纱,半抱一把红线琵琶,红衣委地,婷婷而来。
她微微挑手,素手轻挑,简简单单的动作却似能勾魂般,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老鸪心中一震,她一直知道苦心栽培的红琴有一双最妩媚的眼睛,一双最漂亮的手,挽指拨弦时,一颦一笑价值连城。而今日的红琴更有不同,这种不同让她一阵强烈的兴奋,生起吾家有女初长成,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激动和惊喜以及黄金万两滚滚而来的兴奋。
红琴在红幕后舞步旋转,香气芬芳,每一次移到幕边,都引起外面人一阵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