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眸光微敛道:紫金钵乃一嗔大师衣钵,衣钵传承非得亲传,一嗔大师已圆寂, 如何传授紫金钵?
论理是该亲传的。只是一嗔大师生前那紫金钵失踪,无法亲传。所幸最近找到,自然要隆重地将此传承下去。
童殊沉吟道:继承衣钵, 便得是一嗔大师的意思, 可有一嗔大师禅令?
自然是一嗔大师的意思, 否则紫金钵作为一嗔大师亲用仙器,又怎能随意传给旁人。
童殊再问:一嗔大师何时圆寂的?
十六年前。
这与景决此时回溯所知不符,景决目光里现出疑色来。
童殊立刻岔开话题:一嗔大师是意外圆寂的吗?
小二轻瞥了童殊一眼道:以一嗔大师的修为, 怎么可能意外圆寂。听说是在禅房里安祥离世的。
童殊逼问:既然是安详离世,又怎会没有时间交代后事?
这小二被问住了。
童殊以指叩桌,面色阴沉道:也就是说,一嗔大师并未指定衣钵继承人,如此一来,明天的传授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小二手抖了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客官慎言。您这样说,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了,怕是要引火上身的。明日既能做授钵礼,定是有一嗔大师禅令的。
童殊冷笑一声,不软不硬地道:我看不一定。
小二被童殊环环相套一通问,最后得了这么个骇人的结论,顿时哑口无言。他脸色涨红,眼光一闪想要分辨,大概碍于身份不好与客官争执,拿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
他忍不住拿眼去瞧另一个客人,见景决面无表情地默声,显然是支持童殊意见的,当下忍住了话,又见景决颇有困意,转而道:这位客官是乏了吧,那便快歇息吧。这会歇息,夜里正好起,能赶上夜里和香市呢。
童殊微愠地瞥了小二一眼,冷声道:我们对香市没兴趣。
小二被童殊的目光割的一凛,讪讪地握了握拳,借口有事退下了。
童殊意味深长地望着那小二离开的身影,唇边漫上冷意。
他与小二对话的全程,景决撑着额头全听了。
等小二的脚步声尽在廊道尽头,景决强行振作了精神,开门见山道:明日人多难以成事,今夜去截紫金钵。
童殊不意外景决也要去截紫金钵。就算景决无悲无喜,却不是冷漠无情,该如何报恩、如何处事,臬司仙使比谁分得都清。
童殊故作沉吟,其实心思已定,这件事情时机不对,不能让正处回溯最关键时的景决插手。他道:今夜不去了。他们肯定将紫金钵藏得很深,甘苦寺千年古刹有多少机关暗格,以你我二人之人一夜是翻不完的。不如等明日紫金钵现世,我们再见机行事。
景决却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认真思索了起来,童殊看景决抬眸望来正要摇头,他忙道:就算今夜去,时辰也尚早。我连日来奔走,颇感劳累,不如我们稍作歇息休整,此处不远,夜里御剑去也不迟。
景决压着眉,木着脸思索着童殊所言。
童殊就怕他思考,当下起身,唤了小二传水传食,他自己还主动替景决铺好床褥。
这一通忙乱叫景决找不到机会与他说话。
待热水上来,童殊只装作扶额喊累,道:我今日也乏得很,我也先洗漱歇下,入夜了我们再议。
说着头也不回到了隔壁屋子。
今日二十四岁的景决已经不愿意再与旁人同室而寝了。是以他们一来,便是要了两间房。
童殊到了隔壁,却没有当真洗漱起来,而是心情低落呆坐在空荡荡的客房中,倾耳听着隔壁景决的动静,听那水声响起再渐止,听那脚步声音消尽在床榻旁边,他默然地数着时间,等着景决睡熟他就可以过去。
一番料理后,隔壁静了下来。按平时景决入睡的时间算,童殊正想要起身,隔壁又有了动静。
景决好像从床上坐起,呆呆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无声,末了叹了口气复又躺下。
如是反复三次。
然后,童殊便听到隔壁起身的动静,很快自己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惜暮,我们换个房睡罢。
打开门,童殊道:怎么了?认床吗?在那边睡不着?
景决已是倦极,双眼发直,无奈地揉着额角:许是。
童殊将他让进屋,景决呆呆地坐到这间屋子的床上。
童殊看景决半晌不躺下,以为对方是介意他在,很有眼色地起身走到门边。
你去哪里?景决叫住了他。
你睡觉不喜有人打扰,我去隔壁。童殊说着就要开门。
等等。景决再次叫住他。
怎么?童殊侧过半脸去看景决,见景决再无话,只呆呆地望着虚空。他一时拿不准是该走,还是该留。
你先留在这里。景决像是有些苦恼的下了决定,终于倒在床上。
也好。童殊走向桌旁,瞟一眼景决,见景决仍是瞪着眼发呆。
此时此景,他以景昭的身份该如何自处,童殊没有经验,他只好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捏在指间。他其实并不想喝,只是需要有个动作化解此时的尴尬。
一杯茶水下肚,算着景决该睡着了,偷瞥一眼,正与景决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有些讪讪地回身,才转到一半,便听景决道:我睡不着。
童殊小心地接话:嗯?
景决的声音闷闷的:可是又很困。
童殊劝道:困便睡罢。
景决苦恼道:我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童殊喉间一动:什么事?
景决闷声道:不知
放心不下,却又不知不放心何事。连景决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童殊更加猜不着,他只好试探道:是与去甘苦寺有关吗?
景决声音有些飘忽:是,又不是。
童殊奇道:此言何意?
景决徐徐道:此处只有你我,可我却觉得还有另一个人要去。
童殊掩饰着垂首,不敢面对景决的目光。他于不可见之处眸光一黯,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
他知道,景决说的另一个人是他。
然而,二十四岁的景决是不记得有陆殊这个人的。也就是,此时与景决思绪抗争的,不是二十四岁的景决,是景决本体的神识。
这话题要再谈下去,景决又要强行醒了。
不能让景决再中断一次,童殊想,既然二十四岁的景决曾选择忘记他,那么那个年纪的陆殊便是不适合存在的。童殊谨慎地措辞劝道:没有其他人要去了,只你我二人。
景决却笃定道:还有一个人。
童殊不禁微滞,心中触动,情人近在眼前,却不能好言安抚,只得顺着景决的话,就事论事道:好好好,依你所言还有一个人,那么你是对他有什么放心不下?
景决道:我怕他自己走了,不等我。
童殊狠狠一滞,只觉被这句话砸得心尖直颤,他竭力稳声道:不会的。
景决却定定道:他会。
他的声音已经恹恹,没有半分力气,说着话便好似下一字要被吞在唇齿间,然而那紧戚的眉宇,以及笃定的判断,却叫他死撑着不肯睡。
童殊怜意顿生,不由自主说道:他会等你的,你放心吧。
景决却道:我不信你。
童殊心中苦笑,他在景决潜意识里在这方向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