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了,童殊没什么底气地道,小公子想必是名门之后,不是无家可归之人。我家徒四壁,招待不了你。
十六岁起,陆岚变得古怪凶狠、童弦思开始病重、柳棠的笑容也变少了,一千二百多名同门莫名其妙地疏远陆殊。这个年纪的童殊在芙蓉山的处境艰难,确实收留不了人。
童殊有些失落。
辛五靠近了道:我在芙蓉山下的小镇上,有一处房产,我可以住在那里,你下山时,可以来看我。
这真是太好了。童殊喜出望外,甚至开始想象着,往后只要挑着自己没有受刑,看起来英俊潇洒的日子去看对方。
于是他脸上舒展开笑意,想着他在芙蓉山上有家人有同门,在芙蓉山下有朋友,人生当真美好。
童殊一路心情格外顺畅,瞧着山也美了、水也青了。尤其小公子格外温顺,他说什么,小公子都答应,不再跟他生气的小公子有着漂亮的眉目,叫他看得满心欢喜。
只可惜,这日刚到黄昏他便困得很,离芙蓉山还有些距离,小公子说要去的那座山也还未到。
童殊不肯睡,小公子竟然还温柔地哄他:我会送你回家,那些没来及去的名山大川,以后我们多的是时间相约再去,睡罢。
童殊眼睛闭了又睁开,才想起问:小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
小公子瞧着他,忽然主动握了他的手道:我叫辛五,记住了。
童殊入梦前想,名门里好像没有姓辛的,也不知是哪个讲究的仙门,能把男孩子养得这般精致。
他被倦意迷得快要睁不开眼,只拿手回握住了辛五道:以后不能不回我的信,要常来看我,生气了不能不说话就走,有心事也不要隐瞒我。
辛五一一答好,每个字都应得郑重。
最后童殊在马车上依偎着辛五睡着了。
只可惜,从这个年纪起,他开始睡得不好,时常呓语,心事重时甚至还会低声哽咽。
一会唤母亲,一会唤父亲,一会又唤师兄,在最难过之时,还唤过小公子。
十六岁时,遭遇了家庭突变的他,开始会藏着心事,学会了忍耐,并且关上了自己旖旎的心思。
童殊停在了十六岁,不肯再往上长。
从这一日开始,每一日醒来,都是十六岁。
每一天重复着前一天的事,有空的时候还会拉着辛五练剑。辛五每日都诊视童殊的金丹和境界,没有任何异样。
与魇门十使商议后,也挑不出问题。
大家反复尝试,也找不到方法让童殊继续长大。
辛五没有晋过上人境,无从指导魔君境的回溯;而有过上人境的冉清萍和有着魔君境的令雪楼不知在何处。他们只能焦急地每日守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童殊卡住的日子不是回溯初日,情况不是最严重的。
辛五日日陪着,还是能从细微处发现童殊虽然不长年纪,其实是有变化的。
比如童殊开始不执着于每日要回家,童殊开始想要练剑。
童殊还是苦恼着自己没有成为剑修,这日他又拿着剑比划着问辛五:你是如何晋的开锋境?
辛五在夕阳下握住他的手,教他运剑。
那些都是剑修才能使出的手法,而童殊竟然都能做到。童殊抖着手,惊讶地道:我并不是剑修,我竟可以做到?是因为我用了你的剑吗?
辛五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修好的断剑,塞到童殊手中。
童殊道:你怎有我的剑?还修好了它?
我后来回蝠王洞捡回它,请铸剑师修好了。辛五握紧他的手,教他用臬司剑招,你用自己的剑,试试这招。
童殊跟着辛五舞了一遍,退开身,自己舞了一回。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不可思议。剑锋处有剑芒,剑刃划过有剑光,剑似有灵般争鸣着,天地间有锋意肃杀。他周身皆是剑,那些剑皆听令于他,他的每一剑都惊心动魄。
这是他在上邪经集阁《剑经》中看到过的,只有剑修才会有的境界。
可他并不是剑修,他的金丹与剑修的金丹不同。
童殊无法理解自己招式下发生的一切,他的心脏被重重提起,手中不由颤抖着,他再问道:为何我可以?
辛五在他的凝视下,缓缓地勾出笑意道:你忘记了么,你曾以剑入道,后来你虽入了琴道,但剑道并没有落下。苍天不负你,你有一颗剑修的金丹了。
我当真有剑修的金丹吗?
辛五走近他,拿住他的手按在丹田的位置,眼中是宁静的温柔:你感受它,看是不是剑修的金丹。
童殊按住丹田的位置,屏息凝神,半晌之后,惊愕失色道:为何我会有剑修的金丹?
他隐约知道自己最近记性不太好,但就算他总记错东西,也不至于不知道剑修的金丹是不可能轻易有的。
童殊紧紧提起的心悬在半空,某个可能性开始变得清晰,那个真相让他感到既难过又心疼。
他好似快要从半空掉下来,猝然间眼眶盈了泪,他丢了剑,蹒跚着走过去,握住辛五的手。但这不够,他太心疼了,用力地抱住了辛五。
童殊嘴唇噏动着,良久才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几乎是痛哭着道:五哥,你给了我你的金丹!其中一个想法,是要替我圆剑修梦么?你早在自殒前就想好了要给我金丹是不是?
说完这句,他哭得惊天动地,在辛五的身前滑下身子。他元神剧震着,阖上了眼睛。
没有人料到回溯中的童殊会突然想起后来的事情,童殊这一夜睡得不实,魇门十使和辛五都面色凝重地守着夜。
最后是辛五用了替童殊镇痛的方法,将童殊沉沉送进了梦乡。
而辛五这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积攒的气息,也因此耗损殆尽。
第二天童殊没有在如常的时间醒来,他这一番回溯已近一月,算起来已经到了同时晋魔王与魔君该有的回溯时长。
辛五面无血色地守在一旁,他大约知道童殊这次醒来,就该结束回溯了。
他仿若等待处决的人犯,心脏久久地紧缩着,等待着那把要落下来的刀。
或许是因为冬日总算过去,春日已到。这一日太阳升的格外快,正午来的好早,童殊在太阳最炽的时辰颤了颤眼睫。
那一声叹息来的毫无预兆。
魔君境的叹息传出千里,那叹息听着像是少年的欢语,可听到心里去时,却是淋漓的血泪。
两界如今没有上人境和魔君境以上的人物,没人能在千里之外听到童殊的魔君叹息。
修真界唯一的一个真人方从病重中挣扎,景行山离童殊的距离超出百里,那个人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恰巧醒来。他茫然地望了一眼仰止殿外的天色,看到有一只黑猫跳到他枕边。
只有那近在十里之内的道人听到了这声魔君叹息。
他们震惊、恐惧又兴奋:
这叹息与仙道的不同!
这是魔君叹息!
谁晋了魔君境?
还能有谁?陆鬼门啊!
那那他如今是天下第一了?
是啊,这天要变了。
而在小城的客栈里,童殊缓缓睁开眼,他瞧见辛五面无人色的脸,伸手想去抚摸,却又在半空中收回手。
两人在分手之后第一次清醒的久久凝视,辛五一个字都没有替自己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