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那一天的。郦长行垂眸看着他,我陪你去。
那边张老黑也喝得满脸通红,笑嘻嘻地坐了过来,招手让几人靠近:你们过来,我有个事儿和你们说。
见他这么神秘,几个兄弟都坐得近了些。张老黑压低了声音,笑道:早想告诉你们了,但一直没抽出空来阿丹珠有身孕了!
几人全傻了。
有、有有身孕?关曦明惊得结结巴巴,这这啥时候的事儿啊?
卓钺也被惊得酒醒了一半。半年多前他们从沧衡城进军的时候,阿丹珠并没有随军,没想到几个月过去竟然传来了怀孕的消息。
还能是啥时候的事儿,在沧衡的时候呗。张老黑嬉笑道,现在都有五六个月了,估计到了年底就该生了。
这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几个男人全都是打光棍儿的,乍一听女人生孩子都有些手足无措。关曦明不住挠头,急道:那、那要不要把嫂子送到条件好点儿的地方?要不要接来这儿?要不要
接来这做什么,兵荒马乱的还马上要打仗了。符旺摇头,有鹿奶没有?听说喝鹿奶补身子的。我家那些妾室们坐月都要喝一些。
行了,你们别吓出主意了。张老黑笑道,我都安顿好她了。现在就是把这事儿说出来,让大家伙高兴高兴。
卓钺心情复杂地喝了口酒。他已忘记前世阿丹珠是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只记得听说她怀孕时自己十分不高兴,觉得这来历不明的草原女子是彻底甩不掉了,还和张老黑大吵了一架。
这一次
这一次他的心情依旧难以言说。可情绪却已平静了不少。
等这一仗打过之后,把她接来榆林关吧。卓钺缓缓开口道,小孩子,还是要在父亲身边长大才好。
张老黑看着他的眼神蓦然一亮,忙不迭点点头。
卓钺深吸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么多的期翼盼望,那么多的热切愿景,都在众人眼中熠熠生辉。所以榆林关一仗必须要胜利。
欢聚持续了很久,到了后半夜卓钺却忽然发现小嘎不见了。
没看见啊。张老黑今日开心,喝得双颊晕红眯着眼睛道,又躲了吧?他不喜欢这种场面。
七到八歪的醉鬼里,唯有郦长行还算清醒,此时抬头道:刚才看他自己回去了。
卓钺挠了挠头,有点儿不是滋味。这臭小子,每次大家开心的时候都冷着脸自己躲到一边,仿佛受不住这些快乐似的。同样都是小狼崽子,郦长行起码算是接受他了,怎么偏偏小嘎怎么捂都捂不热呢?
我去拽他回来。卓钺站起了身,太独了,不能惯着他。
营地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处处均是热闹,也处处不见小嘎的身影。卓钺找了好大一圈,最后来到了校场上。
其他地方灯火通明,校场上却漆黑一片,唯有凉凉的月色照着人影。远处的嬉闹人语声还依稀可闻,却更沉得此处寂静无声,满是寂寥。
此时,小嘎便站在这空荡荡的场地上,独自一人持弓而立,对着靶子射箭。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肩膀腰身单薄清瘦,仿佛独自披上了所有的悲戚与寂寥。
卓钺怔怔看着,心中不禁有些酸。
小嘎一向少言寡语,又很爱逞能遇到事情了也不爱说。
这段日子他操心的事情太多,又忙着和郦长行缠绵,想必是忽略这孩子了吧。
听到脚步声,小嘎回头顿时一愣:卓哥,你、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悄没声自己就跑了。卓钺笑骂,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吃饱了怎么不多坐会儿哎你是不是长高了啊?
之前还没注意,这一年来小嘎的身型似也悄无声息地抽条了。以前才到自己的肩膀左右,现在却已经长到耳朵下面了。
被他这么一摸小嘎似有些不自在,偏头避了过去:可能吧。卓哥你回去吧,我再练一会儿。
还练什么,别练了。你箭法已经够厉害了。
小嘎没做声,双目怔怔看着远处的靶子,月影与月色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有几分落寞。
那与郦长行比呢?他忽然问道。
卓钺愣了下:比、比什么?
箭法,功夫,能力,还有所有的东西小嘎缓缓调转目光,看向了卓钺,虽然我已经够厉害了,但与他相比,我是不是还差得远呢?
卓钺一下子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与郦长行相比,无论是功夫、头脑、性格还是脾气,小嘎的确都逊色不少。
但不是说小嘎不够好而是说,世上又有几个郦长行呢?
直接说肯定会伤了孩子的心,卓钺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我捡回了的么?
小嘎紧绷的嘴角难得柔软了下来:当时你想从死俘营里挑一个人,帮你刷鞋子。然后就挑中了我。
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日子。
被族内之人打骂得不成样子,他实在受不了跑了出来,却又被路过的中原军队给抓了回去。当被扔在脏污泥泞的地上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彻底放弃了希望。
这一生他这一生低贱,连猪狗都算不上,比尘埃还要卑微。活着的每一天,不过是一次次从日升到月落痛苦的重复,他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也再不想活着。
只愿来世,不要为人。
便在神志迷离的边缘,忽然一道明朗愉悦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哟,这么多小崽子啊!
老卓你咋来了?
你这些小崽子能让我挑一个走不?老子缺个人给我刷鞋洗衣服啊,啧那些妇人干的活儿我实在不想弄了。
随便挑呗。不过都是草原上捡回来的野种,小心长大了咬手。
哎呀都是些小孩子呢,我还治不了他们?
是谁的声音,像一道飒爽的长风瞬间吹入了他遍布云霭的世界鬼使神差地,他艰难地抬起眼睛,向上看去。
一双笔直的长腿在他面前蹲下,金子般的逆光从这人的身后洒来,刺得他双目生痛,几乎瞬间便流下了泪来。在炫目得令人神迷的万里朝阳之中,这人漆黑明亮的双眼盯着他,露出了几分笑意。
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崽子挺俊呐。那人坏笑着问他,愿不愿意给哥哥刷鞋去?
他狼狈到了极点,一边流泪一边颤抖,却紧盯着那人的面容一刻都不愿放开。
那一刻,他看到了太阳。
他的前半生缘悭命蹇,生如莆絮,轻贱无依,流落泥潭一身脏污。本以为这不过便是尽头了,谁知便有人拨云穿雾,踩着泥泞走到了他的身旁,伸手将他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