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远在北疆,京中消息虽时时有人暗中传递,终归不能事无巨细。
可纵然再简略,每每有了什么新的要紧事,云少将军与琰王的名字也仍始终在一处。
同进同退,一次都不曾分开过。
胡先生静静守了一阵药炉,放下送风的蒲扇,抬起头,看着不怒自威的琰王。
当初端王在朔方领兵,随军的是云琅。他们偶尔去端王府走动,见到世子,也只记得人很沉默稳重,书读得很好。
王爷嘴上恼世子木头疙瘩不开窍,却常常拿了萧朔课业去军中同众人炫耀,说是连宫中那位誉满天下的蔡太傅都夸赞过的文章。
这些年,京中的消息断断续续往北疆传,一年一个样。
起初随着消息一并来的,是琰王府救下的人。
后来送来的,就变成了琰王府设法周转、分散隐蔽着一批批辗转送到的粮饷军资。
再后来,就成了一条紧跟着一条叫人几乎不敢信的鸿翎急报。
朝堂动荡,禁军归位。
大理寺一朝倾覆,太师府惶惶终日,枢密院失了煞费苦心收拢来的兵权。
连蓄谋已久、来势汹汹的叛军与西夏铁鹞子,竟也被狠狠折碎了爪牙,灰溜溜逃回北疆边境,再度盘踞蛰伏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昔日端王留下的担子,已被两人稳稳当当尽数接过去了。
殿下与少将军太过辛苦。
胡先生叫热意在心胸间氲着,却又尽是不忍,低声道:我等无能
各执其事罢了。
萧朔道:先生与朔方军共守北疆,若守不住,京城早无可转圜。
胡先生不知是苦是甘,扯了个笑,以茶代酒同他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大业未成,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景谏知道萧朔脾气,陪了一盏茶,引开话头:如今朔方军大体安稳,城中情形,还要白大哥先行拆解。
城中情形不乱。胡先生摆摆手,代太守庞辖不管军事,朔方军不涉政务,若无变故,尚能彼此相安。
庞辖是庞家的一脉旁支,被庞家扔来做云州代太守,无非提前布局,倒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事。
这些年来,庞辖在太守任上万事不管,对朔方军更不闻不问。只知道死死攥着朝中调拨的那一点钱粮,挖空心思钻营走动。一心想要入京,再不济也调去个富庶些的地方。
此番庞家特意从京中来人,无疑也是因为这个庞辖除了占着个位置,实在派不上什么像样的用场。
我先入为主,以为殿下与少将军会随大军走。庞家人来得再慢,也总能赶在你们前面
胡先生按按额角,苦笑道:却不想竟闹出了这样一个乌龙。
提前出京、日夜兼程的还没到,最不该在此时到的两个人,竟都已在云州城中妥帖安坐了。
叫远在京城的老太师庞甘知道,只怕要活生生气歪了胡子。
少将军先行一步,暗入云州城,想来定有铺排。
胡先生问:可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萧朔已同云琅商量过章程,稍一颔首,正要开口,神色忽然微动,起身走到窗前。
胡先生与景谏虽在军中,却都不是统兵的战将,反应得慢了一瞬,在地面的微颤里对视了一眼,脸色随即微变。
铁浮屠。
金人的铁浮屠。
内室轻响,原本该卧床静养的云琅已掀开门帘,迎上了萧朔转回来的视线。
京城往朔州发兵,消息传到边境,盘踞朔州城的金人早该调兵压境相抗。这几日各方探听,却都没有半点军队调动集结的消息。
金人也在等。
等到现在,只会是在等什么人。
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好
云琅在萧小王爷眼中找到同样的念头,透出些淡淡的笑来:先入为主,只怕不止不归楼把我们当成了庞家来使。
什
胡先生一怔,随即醒神:庞家当真投诚了襄王?!
云琅看向胡先生,点了下头,走过来。
昔日端王帐下练兵谋划的轻车都尉,白源是军师将军,不领兵征战,朔方军中的大多数调动军令,却都从他手下出来。
如今已离了军中这些年,他仍能从一句话里便能探知出庞家立场,敏锐半分不减当年。
有太多人,身份变了,处境变了,甚至连名字都已不是自己的,都还死守着自己该守的那一份职分。
云琅接过萧朔递过来、晾得微温的参汤,仰头一口饮尽。
他不抬头,单手将空碗朝萧朔递过去,自两人随身包袱里拣出北疆的地形军图,在桌上铺开。
襄王蛰伏应城,与金人里应外合。
萧朔拿过那一罐热着的参汤,替云琅续了半碗,搁回炉火上:此前不动,是在等庞家入云州。
强敌来犯,朔方军不会坐视,注定出城迎战。
云琅一点头,将参汤晃凉了些,喝了一口:一旦出城,云州城又落入庞家掌控,便断了朔方军后路,将大军撂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
金人蛰伏不动,正是怕大兵压境,朔方军警惕不肯轻出。
云琅在军图上敲了几处:朔方军若被封在城外,无路可退,只能原地据守。死死拖上几日,待军力彻底疲惫,这几处的金兵趁机汇拢围剿又是当年的金沙滩。
如此行径,已是赤裸裸的卖国大罪,以老庞甘的老奸巨猾,定然宁死也不肯戴在头上。
故而虽有庞家人过来接手云州,但最多也只会肯做到封闭城门,断朔方军后路,不会与襄王和金人主动联络。
胡先生已彻底想透:各方心照不宣,金兵见人到了云州城,自然兴兵来犯。
所以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实在太是时候。
云琅点了下头,几口喝净参汤,笑道:朔方军强弩营那一场阵仗摆出来,各方势力都以为庞家人定然是到了,再等一等,说不定还有太守府的人
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蹬蹬跑动声。
茶博士轻喘着停在门口,他仍畏惧云琅与萧朔两人,视线犹疑一瞬,低声同胡先生道:掌柜的,太守府来人说有贵客宿在了我们不归楼。
知道了。
胡先生静了一刻,颔首道:去回话,就说我即刻下去。
茶博士连点了头,又飞快跑下去。
胡先生合上门,有些哑然:少将军料事如神。
先生猜到得不比我晚。
云琅笑道:不然也不会抢了小白岭好不容易采来的山参,特地赶来给我熬参汤了。
胡先生叫他戳破,咳了一声,压下脸上隐隐尴尬:此事
此事当明算账,这参很好,的确值十两银子。
云琅道:我既喝了,便不会赖他的账。
云琅那个包袱里装的东西多,顺手捞过萧小王爷的包袱,熟门熟路摸出锭银子,搁在桌上:还请先生替我转交。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