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辖已挑好了礼,仔细搁在檀木盒子里收妥当,起身道:你说,与此事比起来,可还有什么算得上正事?
师爷忙摇头:自然没有。
此事处处合理,挑不出半点错处。师爷看着庞辖兴致勃勃忙碌,过去帮忙,心底却仍不知为何隐隐不安:当真不会有错?
岂会有错?庞辖摆手,那一身气派我这双眼睛又不是白长的。
那不是庞府能有的气派,甚至连宗室、王侯府邸也要逊色些,是只有宫中王气日日养着,天家贵胄才有的气势。
在宫里养大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一代子嗣稀薄,琰王少年就出宫袭爵封王了,自然不会在此列。
庞辖逐个数道:其余王府没有出色的晚辈,在宫里养的,就只有那两位、景王和云家那个逆犯。
师爷对宫中情形知道得远不如他详细,愣愣听着,点了点头。
景王整日里只知道雕木头,除非被人绑架,否则宁死也不会来北疆,更不可能。
庞辖信心十足,按了按师爷肩头,将檀木盒子抱起来:不是那两位小主人,难道还能是云琅收了重剑、抢了太师府的大印,亲自来了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云琅接过萧朔递过来的重剑, 将抢来的太师府大印随手扔在桌上,单手解了披风。
少将军不用太过担忧。
景谏合严房门,将新收的礼单搁在桌上:如今朔方军中, 主帅还是岳将军。
金人来犯, 朔方军出城迎敌,整个太守府却都在忙着送礼。
战鼓金戈声遥遥传过来,夹在恭敬逢迎的热络人声里, 杀气搅着洋洋喜气,几乎已远得听不清。
云琅喝了口参汤,闻言哑然:我不担忧。
这样大大小小的仗,朔方军这些年驻守下来,打过的已不下百场。
景谏道:铁浮屠虽然凶悍,有岳将军在, 不会让他们占去便宜。
云琅问:岳将军还是秦凤路安抚使?
是。景谏道, 这些年朝中对他没有升迁降贬, 我们去枢密院查过他曾派人送过几次礼,走动过门路。
云琅点了点头, 将手拭净, 拿过块点心咬了一口:军器库使是谁?
章洛。景谏道,当初做过团练使,左护军
云琅:转运使?
景谏稍一愣,停住话头:柴林。
提点刑狱司有人了
云琅稍一沉吟:常平使是谁?
景谏:倪承。
云琅点了点头, 将那块点心慢慢吃了。擦干净手, 扯着萧小王爷将人拉过来, 在萧朔袖子里翻出一小摞纸,又摸出杆竹管笔。
景谏原本已准备了一箱子的详尽资料,此时不过报了几个名字, 便一句话也没再能派得上用场。
景谏立在原地,看云琅竟已低了头写写画画,怔了半晌,终归忍不住道:少将军,这些人您都还记得?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云琅道:去惊讶小王爷,十年内的要紧官员升迁任免、历代状元,他都记得。
殿下自然非凡。
景谏苦笑:只是这些人当初都是最的寻常护军、偏将,末将以为
以为什么?云琅没工夫闲聊,头也不抬,快来帮我磨墨。
景谏站了一刻,被云琅扫了一眼,终归不再多说,快步过去拿了砚台墨锭。
方才云琅与萧朔假扮京中来人,在太守府唬得庞辖团团转。景谏也得以抽出空,借这一方太守官印入府衙,将如今云州府并北疆边境的军政盘问过了一遍。
这些糊涂官做得逍遥,整日里挖空心思捞钱敛财,京中盘根错节了如指掌,谁家新纳了房姨太太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偏偏说起本地的政务,一问三不知,竟连四司人名都对不上。
景谏埋头磨墨,看着云琅铺开纸笺。
几乎不用细加思索,云琅边同萧朔低声说着北疆情形,手下不停,纸面上已多了一连串连他也叫不全的名字。
安抚使掌帅司主军事民政,转运使掌漕司主钱粮,提点刑狱公事掌宪司。常平使掌常平仓,这秦凤路的常平使,还兼管着战事储备的粮仓。
这些都是做事的职官,看似肥缺,其实下属任事繁杂之极。钱粮笔笔过账,提朝廷转运贷放而已,几乎没有半点油水可刮敛。
可若要将一州一地的命脉攥牢,要靠的却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职官。
当年端王夺嫡,在京中的实力不及六皇子,留在北疆的遗泽却至今仍格外坚实。
秦凤路下属的州郡城池叫朔方一系守得密不透风,大理寺与枢密院穷追猛打了这些年,无论撕开多少个口子,哪怕刀剑相逼,都会被前赴后继送死的人重新补上。
这些年来,也正是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才能在朝中政令已软弱昏聩到这个地步时,仍将北疆锻成铁板一块,牢牢挡着北方的凶悍铁骑。
下属职官,既然少将军有数末将也不再多说。
景谏压压心绪,替云琅研好墨汁,对萧朔道:岳将军此人,殿下多留神些。
萧朔在云琅笔下找出这个名字:归德将军,岳渠。
是。
景谏点了点头:此人有些难对付殿下若要见他,务必挑少将军在时,免得生事。
他这话无疑显然话里有话,萧朔闻言抬了视线,将云少将军喝到一半的参汤搁下,静等着下文。
景谏迟疑良久,终于道:岳将军不是先王的人。
归德将军,秦凤路兵马钤辖岳渠。
本朝祖制重文抑武,禁军被宫中牢牢把持,所余的无非些乡州募军。世家大族大都不愿涉及,武将出身低微的多。
岳渠出身贫贱,少年以武募兵入籍,编入朔方军,又凭骑射在三军教武中夺魁,做了伍长岳渠武艺精湛、勇冠三军,又奋力杀敌身先士卒。累年下来屡屡破格提拔,凭战功接连补了武经、武德大夫,一路做到了云州观察使。
当初若无意外,按照章程,本该给岳将军补朔方军节度使,任朔方军主将。
景谏低声道:可那时候,偏偏辽人忽然大举来犯。
朔方军久战已疲,沿革的又是太宗时期的陈旧军制,陡然遇上伺机已久的契丹人,接连吃了几次败仗,军心已隐隐涣散。
景谏道:边疆动荡,军心民心都有不稳,急需一个有身份的主将主持中馈。
萧朔缓声道:于是便挑中了父王。
是。景谏点了点头,那之后,便一直是先王领朔方主将,岳渠为副将,直到今日。
原本已十拿九稳的主将之位,忽然拱手让人,任谁也不会舒服。
更何况端王当年一入朔方军,便先雷霆整顿军制、明定赏罚,将全军打散重编,以新军法铁腕治军,几乎桩桩件件都是在打岳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