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谏定了定神, 悄悄回去,摸过那张字条, 藏进衣袖。
固然用不上只是治军方略, 当一言九鼎。
说要淫羊藿,就是淫羊藿。
说买一斤,便不能九两。
等景王殿下来了,一倒手卖出去, 于琰王府也是比不大不小的进益。
这些年琰王府散出去太多银子, 家底再厚、收得赏赐拜礼再多, 终归免不了有些流转不畅处。
景谏在别庄算惯了帐,此时已盘算起该如何与景王殿下推销这淫羊藿的妙处,给萧朔行了个礼, 一扭头飞快钻出了军帐。
原本挤了不少人的营帐,此时骤然清静下来,只剩汤药煎得微微沸腾的咕嘟声。
萧朔立了一刻,用力按按额头,熄了煎药的炉火,定神将那一碗药端回榻前。
云少将军软在绒裘堆里,自取其咎,心神恍惚奄奄一息。
放心,我不
萧朔说到一半,看着一小团热乎乎的少将军,话头微顿了顿:云琅?
不行!云琅面红耳赤,没门,窗子也没有。
萧朔伸手,将云琅自绒裘中剥出来,揽着腰背叫他坐稳。
云琅当年在北疆,自觉还不曾见识过这个风气,身心复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淫羊藿,又名千两金,也叫三枝九叶草。
萧朔道:论及药性,并不只是你想的那些用处。
云琅愁死了:我想的什么用处,你如何知道的?
萧朔敛去旁杂心神,让云琅靠在身上,慢慢吹着那一碗药:《日华子本草》中说,这一味药可治冷风劳气,补腰膝,强心力。
云琅格外警惕:这什么书,华子又是谁?
萧朔搁下药碗,看着云琅。
淫者见淫,少将军此时无疑已叫淫羊藿乱了心神,不宜再掰扯性味主治、药理药性。
萧朔试了试药汁温度,将药碗送到云琅唇边:不妨事你不喜欢,就让他们编个名目,翻百倍卖给景王。
强心补气、驱寒散劳的药还有不少。
萧朔拢着他的后颈,揉了揉,熟能生巧哄少将军:不差这一味。
云琅叫他揽着,自耳根后热透了,在药碗里红通通冒泡:我
倒也并非不喜欢。
今日飞马驰援,云琅敢不作交代,一来是信得过朔方军战心战力,二来更是信得过萧朔。
萧朔长在布局谋朝,战场上的事,未必能称之为有天分。
可云琅曾亲眼见过琰王府那一整个书库,兵书战阵、历代名将的心得,本朝与前朝在北疆戍边攻伐,能找到的所有战事笔录。
萧朔曾对他说的若举兵、则共赴,绝非一句心血来潮的空话。
我今日回来,心里很急。
云琅静了一刻,一口一口喝了半碗药汤,低声道:不怕你不明白该如何做,只怕你太明白该如何做
萧朔缓声道:你怕我死战殉国。
云琅叫汤药呛了一口,黑白分明的眼刀锋利杀过去,扎在口无遮拦的琰王殿下身上。
今日的确凶险。
萧朔受了云将军满腔谴责,赔罪地抬手,覆上云琅发顶揉了揉,一点点顺着颈后抚过脊背:可我心有挂碍,若就这么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只怕难以瞑目。
云琅叫他揉软了,低头将药喝净,含混道:挂碍什么?
少将军衣来伸手、药来张口。
萧朔:我若这么丢了命,来日只怕云少将军想喝口药,不会吹凉,都要烫嘴。
云琅:?
萧朔将碗搁在一旁,从袖子里取了颗糖脆梅,塞进他嘴里:故而这么一想,便操心得连伤也不敢随便受了。
云琅怔了一刻,含着糖,口中苦涩药气叫甜意与脆梅清香散净,迎上萧朔静彻黑眸。
萧小王爷眼底静深,有山高水阔,也有暖融烛火。
云琅静坐着,视线栖落进萧朔的目光里,提起的一口气在胸中盘桓半晌,慢慢暖顺,随着药力散入四肢百骸。
云琅又坐了一刻,肩背一松,闭上眼笑了笑:是。
萧朔俯身,在他泛白眉睫间轻轻亲吻。
藿便藿罢。
云琅偎在萧朔肩臂,低声含混嘟囔:九两九钱卖景王,剩下一钱,咱们带回家。
中原所强,不在骑兵。与草原上的重甲骑兵正面迎战,前朝阵亡的将军便有三十余人,本朝已有九人,还是多年避战的结果。
更何况是铁浮屠。
幽灵一样的铁浮屠,险些将西夏灭了国的铁浮屠。
云琅带兵回来时,看见萧朔那一面战旗仍在,一颗心跳得险些一头栽在马下。若非情形不允,他那时候便会冲过去拥抱萧朔。
拥抱,或者更热切激烈的碰触。热意自心底澎湃,冲破一切,比以往更渴望最无间的接近,甚至无关情欲,只为搅在命运与天道湍流中的某种证明。
活着,以及某种坚实有力得更甚活着、不容更改的事实。
他们定下的,天命也改不得。
云琅心神彻底松下来,他体力心力都已到了界限,此时陡一放松,只觉头晕得厉害,却又安宁得不想动弹:萧朔。
萧朔揽稳手臂,应了一声。
等过了这一段你我拿原本身份,光明正大的回去。
云琅低声:你陪我上城头。
萧朔不问他要做什么,点了点头:好。
云琅将脸埋进暖韧颈间,乏意彻骨的身体软了软,还要说话,却已彻底没了力气,向下滑下去。
萧朔将他抱实,一并翻上榻躺下,把人裹进怀间。
云琅努力朝他亮出笑来,笑意在微眩眼底聚了一瞬,眼睫坠沉下来。
云琅乏透了,叫萧朔暖韧的肩臂胸膛裹着,放纵自己沉下去,沉进分明在死生之地、却仍至安至稳的归路里。
萧朔伸手,将安心睡实的云少将军护牢,扯严薄衾厚裘,熄了那一盏油灯。
应州城内,远不如城外军帐安稳。
太守府中堂,襄王坐在正位,应城太守连斟恭敬侍立在一旁,堂前跪着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暗探。
云州城来了两个京城贵客,成了庞辖的座上宾,他们自然知道。
探子亲眼所见,绘声绘色说了庞辖如何盛情款待、尽奉承之能事,更信誓旦旦保证,来的若不是庞家人,便是比庞家人更要紧的、宫中出来的正经皇家血脉。
这一仗打下来,金将金兵不熟悉识不得,来的两个人是谁,襄王一派的人却无疑连烧成灰也能认得出。
还真是皇家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