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准一怔,苦笑了下,将那杯茶握在手里,长叹了一声。
篝火熊熊烧着,明亮火光映得人手脸发烫,胸口无数念头盘踞杂陈,竟不知是冷是热。
为了一两人的私心、一两人的野望,多少人填进看不见底的深寒沟壑里去。冠冕堂皇粉饰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血,率兽食人,将护国的千里之堤蚀出不知多少罅隙,尚不知蚁穴成结,作茧自缚。
遍地是血,冷透的血,枯成干涩的黑。
然后有人从死地伤痕累累地回来,故人血肉森森白骨铺成路,尚且活着的人,身无长物,只能从胸腔里剖出尚存着一丝热气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转圜。
何必转圜。
外事已定,殿下,该有个决断了。
商恪缓声:这一封诏书,如何处置?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他仍握着云琅的手,在那双朗净的眼睛里寻到了如出一辙的念头。
萧朔微微一颔首,拿过诏书,抛进篝火中。
明黄织锦叫明亮炽烫的烈火一卷,转眼被火舌吞噬,飘散开几点火星,落在草叶尖。
月色清寒,薄云流转,火星闪了几闪,熄成随风即逝的灰烬。
各方辗转彻夜,夜尽天明,黄河边上搭起了望不尽的祭台。
晨色尚熹微,低沉的牛角号声里,金戈齐鸣,战鼓隆隆响起。
萧朔靠在古树枝杈间,在触面不寒的微风里醒来。
他听见交鸣却无杀气的金鼓声,稍怔了一刻,才从过分安宁的梦境里回神,回揽住怀间仍睡得安稳的云琅。
云琅裹着披风,叫他揽住,自发伸出手拥住琰王殿下叫夜风吹得泛凉的胸肩,贴上来替他暖热。
萧朔轻晃了下手臂:少将军。
云琅仍陷在梦里,叫这一声牵得微微挣了下,却仍不曾醒透。
来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后告状。
萧朔摸摸少将军的发顶,轻声道:今日大祭,你我当引故人归
他话音未落,云琅已忽然睁了眼睛。
云琅始终惦着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开封尹彻谈半夜,又去看了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墓,回了萧朔那一处小院时已过寅时。
眼看着那处处灰尘的破败床榻,左右睡不下去,云琅一时兴起,便举着萧小王爷上了树。
云少将军向来利落,行云流水,睁眼时便已将披风掣开,看架势还要撑着手臂坐起身,却撑了个空。
萧朔眼疾手快,将险些掉下树的少将军捞住:醒神。
好险。云琅一时余悸,按着胸口,险些带着故人飘回去
萧朔将他扶稳,揽着云琅在另一处枝杈间靠牢,替他理好了发带衣襟:不急,军中鼓乐尚要奏上一阵,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云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来了个陶埙:当初约好,听了这个,他们才会回来的。
萧朔静了一刻,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闲闲倚在枝杈间,朝他一笑,将陶埙凑在唇边。激越清亮的古调破空直上,与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声遥遥应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
萧朔低声道:《国殇》?
云琅敛去眼底湿气,朝他弯了弯眼睛,静静阖了眼。
古埙的调子越来越清越铮鸣,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呜咽凄厉,只剩冲天明利战意,直上云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魂魄毅兮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铭被竖起来,字字如血殷红,伫立在阴山脚下的黄河畔。
雁鸣声里旭日始旦,薄云流转,朗风拂露,熹微的淡金日光洒在祭碑之上,铺遍茫茫阴山、滔滔黄河。
云琅敛息,收起陶埙,单手一撑掠上马背。
萧朔与黑马如影随形,牢牢守在他身后三丈。
骏马人立踏空嘶鸣,曜目磷火冲天而上。
猎猎风起,飒白流云旗劈开最后一片朦胧薄雾,卷尽了黄河畔的慷慨悲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正文完
汴梁, 御史台。
云厚天低,无边无际的徐徐霖雨将天地连成一片,城中静得只能听见淅沥雨声, 青石板官路已被洗得一尘不染。
御史台连轴转了一整宿, 灯烛通明,还有人抱着卷宗匆匆进出。
清新凉爽的水汽裹着汴梁,随风连绵入户, 尽数拂开了彻夜未眠的疲倦。
大人。
侍御史快步过来:这是参知政事要的案册, 已整理妥当了。
御史中丞还在拟另一份文书, 头也不抬:备好,天明送政事堂。
侍御史应了一声,看了看案上摊开的文书, 欲言又止。
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大人, 这一封
那侍御史迟疑了下, 悄声道:要不要再缓一缓?
如今大理寺卿、开封印皆因事出京, 刑部未复, 法司只剩御史台。
侍御史道:大人要做的事多,一两件缓办,不会受责
御史中丞搁了笔,抬头问:为何要缓办?
侍御史被他问住, 有些语塞,涨红了脸立在原地。
京中旦夕瞬变,从第一封北疆大胜的捷报飞回汴梁,御史台便不曾停下过哪怕片刻忙碌。
最近一骑快马送回京城的, 是襄王自呈昔日如何驱使镇远侯压制陷害云琅, 又丢卒保帅, 舍云氏一族保六皇子脱罪的画供文书。
御史台奉旧制监察行政, 纠察执法、肃正纲纪。凡拟惯了文书的老文吏,只要看一眼,便知道这封文书若整理妥当用印发出去,会在朝野掀起何等的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此一封文书拟妥,不止证了云麾将军清白。
侍御史攥了攥拳,埋下头低声道:更无异于
御史中丞:无异于为当今皇上具状定罪。
侍御史悚出一身冷汗:大人!
到了眼下关口,虽然早已没了转圜余地,可这种事大人岂能一家担承?
侍御史急道:自古谤君是不赦之罪。纵然如今情形,难道新君继位,会容忍一个亲笔伐君定罪的御史?大人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