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手里的灯笼,随着武曌的手指点指的位置随时照过去,生怕薛小郎君看不清楚那纹路。
薛崇文到底是个小孩子,再聪敏也不会像大人那般想得多。
他此刻的全副心思,都被武曌点指的花纹所吸引。
忽的,他眸子一亮:这是龙!不是螭!
他一时间忘记了尊卑长幼之别,忍不住小手按在了武曌襟侧的绣纹上。
赵应离得最近,闻言,赔笑的脸瞬间煞白。
他心脏突突,腿发软,差点儿丢开灯笼,去捂薛崇文的嘴。
武曌所有的衣衫上,都绣着龙纹和凤纹两种
龙纹是她成为太后称制之后,特意命令内工绣的。
而且,那条龙纹,还是以雌.伏的姿态,屈居于凤纹之下,俨然就是她那做皇帝的儿子,面对她的时候的瑟瑟发抖、如履薄冰。
武曌当初命内工照此缝制她所有的衣衫的时候,内工们都要被吓死了。
这是违制,掉脑袋的罪,谁都知道。
太后手握实权,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要了任何人的命,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做;掌管内务的内监甚至连自己的后事都悄悄安排好了。
然而,若干时日下来,这样违制的大事,别说臣子们了,就是诸位宗室,就是皇帝本尊,都没人问津。
那么大喇喇的绣纹,不可能没人发现。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没人敢问。
于是,众内工也是放开胆子做了。
太后如此服制,便成了循例。
武曌曾经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婉儿听。
这么样的一群人,你说,朕怕他们做什么?武曌嗤笑,下了结论。
婉儿听了也觉得可笑。
臣子如此,宗室如此,皇帝更如此,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应是个内监,内监都擅长察言观色,脑瓜皮儿比谁都薄。
薛崇文童言无忌,无意中直指连朝中众位大人,甚至说句冒犯的话,直指连皇帝都不敢指出的要害,赵应怎能不怕?
武曌倒是浑不在意,她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你认得螭?她问薛崇文。
薛崇文眉眼弯弯:姑姑说,有角的是龙,没有角的叫螭。
姑姑?武曌挑眉。
姑姑还带我去找螭薛崇文忽的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去。
都怪我不好,差点儿让姑姑被马儿撞到他说着,大眼睛里蓄了泪水。
婉儿在一旁看得心软。
武曌却已经明白他口中的姑姑是谁了。
她回头瞥一眼婉儿,那意思朕都不知道,你成了他姑姑了?
婉儿感知到她眼神中的无语,不禁好笑。
武曌很快就转过头来,像是根本就没看到薛崇文眼中的泪水。
以后不许叫姑姑。她肃着脸道。
薛崇文愕然地张大嘴,显然是对不许叫姑姑这件事,很是疑惑不解。
要叫师父。武曌又道。
薛崇文更诧异地眨眨眼:师父?
怎么?不愿意吗?武曌板起了面孔。
薛崇文赶紧使劲儿摇头。
他明白师父是什么意思,就像就像教李隆基武功的那些人。
所以,姑姑会武功?
不对,不许叫姑姑了
所以,师父会武功?
薛小郎君不明就里地看婉儿,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婉儿着实看不下去武曌板着面孔吓唬小孩儿,遂走了过来,蹲下.身,拉着薛崇文的小手。
以后,我做虎头的师父,教虎头读书,好不好?她温声道。
灯烛的柔光,映在婉儿的面庞上,像一幅画
薛崇文想都没想,使劲儿地点头:好!
接着,又不忘了新的称呼,他甜甜唤道:师父!
武曌站在那里,看着婉儿蹲下.身去对着薛崇文。
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感情甚笃的样子。
武曌不耐烦地撇了撇唇。
她才不会承认,婉儿对一个小屁孩儿,还耐心地蹲下.身去对待,这让她唇齿之间有一种疑似酸溜溜的滋味。
慈母多败儿!
武曌心里暗哼了一声,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以后得对这小子严格些。
不想再继续观摩这师徒两个相得的画面,武曌幽幽地开口了。
你逗弄那松鼠做什么?那是朕给你师父的礼物。
这个你指的,当然是薛崇文。
此言一出,婉儿和薛崇文都是一愣。
这人春猎几日,竟还记得给自己捉了只松鼠回来做宠物?
婉儿心忖,心底晕上暖意。
薛崇文则根本没想到这只松鼠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师父的,张了张嘴,还是如实道:我看它好像饿了,就拿了果子喂它。
婉儿怕武曌再绷起脸吓着小孩子,忙接过话头儿,朝薛崇文和声道:松鼠长在树林中,更喜欢吃坚果等物。
坚果?薛崇文好奇地问。
不错。婉儿点点头。
又转脸向武曌道:妾带着薛小郎君取些坚果类来喂松鼠。
眼看着属于自己的小东西,要领着这小崽子离开,武曌很想说不许。
可那样显然就是不讲理。而且,和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儿一般计较,也不像样。
好歹,她也是做人家师娘的咦?她不是这小崽子的外祖母吗?
这都什么辈分!
脑袋里萦绕着朕好气哦,却只能由着婉儿领着薛崇文去找吃的喂松鼠的武曌,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她憋着一股气,大步流星地来到紫宸殿的正殿。
殿内果然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哼!很好!正好撒这口气!
武曌心道。
她在书案后面,自己专属的位置坐了,俯视着跪在下面时间不短的那个人。
皇帝怎么在这里?武曌明知故问。
从她的语气之中,隐隐有压迫之意,让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辞的李旦,禁不住又紧张起来。
不由自主地连续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李旦的心脏还是怦怦直跳。
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儿臣来向母亲请罪。
即便已经正式登基为帝,面对强势的母亲,他还是不敢自称朕。
哦?这话从何说起?武曌继续明知故问。
李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于私,儿臣教导无方,燕王纵马,险些伤到上官娘子;于公,儿臣身为天子,御下失措,以致险些酿成事端。
他说着,咚地叩头在地上:请母后治罪!
因为天寒,地上打了地龙,又铺了一层厚实的地毯,李旦这个头磕下去不觉得如何疼。
他倒宁可磕得狠一些,最好磕出血,这样也比好不容易说出这些话之后,面对母亲无声的俯视,更让他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