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二哥,是龙凤胎。娘胎里出来时,我二哥瘦小,我则强壮得多,娘亲说,我抢了二哥的食。他身子一直不好,到现在,个头也没窜过我,吃得也没我多。其实我长这么高,都是我二哥让给我的。孟晴低头说道。
这话说得朴实又真切,穗儿不禁有些动容。
你二哥叫甚名字?她问。
单名一个旷字。
旷,明也。旷兮其若谷,亦有心境开阔,豁达开朗的意义。是个好名字。穗儿很认真地说道。
孟晴听她说这些,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才好。穗儿说话非常文雅,声音更是若甘泉般甜美动听。而孟晴长于市井,虽读过书,但平日里说话却不会这般讲究,字句都含经带典。但她明白穗儿是在安慰她,是在说二哥是个豁达的人,不会与妹妹计较这些。她心下有些温暖,扭头对穗儿笑了笑。
孟晴想问问穗儿在张府到底绣了什么,但想着这事儿穗儿肯定也不会说,问出来反倒不好,只能憋了回去。想着穗儿现在无家可归,她不禁心生怜悯。但是穗儿终究也不能在孟家留一辈子,等风头过去了,父亲还是要安排着把她送走。到时候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你可有甚么亲戚或者长辈在世?尚能顾看于你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穗儿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若是有,那我也不会流落县城街头,后来还进了张府了。
孟晴听她说得凄苦,一时心底涌起万分同情。她望着穗儿道:
我之前说,若是你无去处,便在我家留下。我是说真的,但我说了也不算数,我会试着和我爹谈谈。你如果真的没去处,我爹会妥善安排好你以后的事儿的。
穗儿咬着唇,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若不嫌弃,我也算是你的姐姐,我手脚勤快,也能顾全于你。孟晴说着说着脸红了,她甚少说这种肉麻话,觉得十分害臊,低着头有些不大敢看穗儿。
穗儿一直没回应,孟晴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自己会不会唐突了,显得太过轻浮熟稔。却没想到衣角突然被拉住,扭头看,穗儿不知何时已默然落下泪来。孟晴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你们不能不该对我这般好,我是个灾星她抽噎着说。
怎么怎么这么说自己呢?孟晴的心揪了起来,瞧着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心头也蔓延起苦涩的味道。
我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就会出事她断断续续地哭泣道。
不要胡说,那怎么是你的错?孟晴凑过去,试着展开手臂揽住她肩头,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眼泪。
孟晴的突然靠近让穗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努力控制住情绪,吸了吸鼻子,胡乱擦去泪水,最后对孟晴露出了一个酸苦的笑容,道:
晴姐姐,谢谢你,你们都是非常好的人。
但是我不值得她在内心说道。
自孟晴和穗儿从医馆归家,时光飞逝,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秋去冬来,时近岁末。这段时间,穗儿一直就住在孟家,成了外界无人知晓的孟家新成员。
白日里,她会帮着赵氏和孟晴择菜做饭,洗衣清扫,打理各类家务。闲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看着孟晴练功,一边捧着孟旷借给她的书读。亦或陪着孟暧翻花绳玩耍。孟旷读书若是遇着槛儿,也会去寻她探讨,她总能给孟旷解惑,以至于孟旷对她十分敬佩,总说她若是男儿身,该去科考,定能高中。这些日子孟旷的老师梁先生出了远门没来家中,倒也是正合了孟家上下的意。
夜里,穗儿偶尔会伴着赵氏做些针线活,心灵手巧的她,绣出的绣品成色比赵氏都要出色许多。赵氏本不大接受这个女孩子,可时间长了,却真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粗手粗脚的,不善女红;一个年纪还小,贪玩好动身子又不好,坐不住。穗儿简直就是她理想中的女儿,她做梦都想要这样一个心灵手巧,贴心温暖的女儿。
只是这孩子,话不多,好看的眉眼总凝着股忧郁之气。虽然常被孟晴和暧儿逗笑,可笑容也总淡淡的,甚少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好在她在孟家三个月,终于日渐疏朗,也逐渐有了寻常女孩子家的模样,或嗔怒或别扭,也能见着了,不过都是对着孟晴才有这些情绪。对孟旷或是赵氏,她更多的是拘谨与恭敬。许是孟晴这些日子有些讨人厌,总爱变着法儿逗她玩儿,惹恼了她吧。赵氏倒觉得女儿这么逗逗她也挺好,这孩子一个人时,瞧着真是孤单萧索,让人心疼。最可怜的是她不能出门,终日里闷在这两进的小院子里,难免苦闷。有孟晴在身边耍宝,也能解解闷。
她一直与孟晴和孟暧一起睡在西屋,但是那张拔步床三个人睡实在太挤,后来孟晴干脆自己打了一张小木床,就加在拔步床边。本来孟晴是打算把拔步床让给穗儿和妹妹睡,自己一个人睡小床的。但孟暧习惯了和姐姐睡,没有姐姐在身边小丫头总睡不踏实。于是这张小木床就让给穗儿睡了。不做针线活的夜里,穗儿成了小先生,教孟暧读书识字,也会和孟晴坐在一起讨论书上的内容。她对书本的认识比孟晴要深刻许多,对当今朝局的认识更是异乎寻常,以至于孟晴从她口中知道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事儿,解了诸多疑惑,曾经死记在脑海中的知识,也逐渐融会贯通。孟暧总是一口一个小穗姐地叫,穗儿也会喊孟晴晴姐姐,喊孟暧小暧,三个女孩儿总在一处,关系是越来越好,赵氏看在眼里即开心也忧心。
孟裔这段时间很少回家,终日里在外奔忙,留宿在北镇抚司之中。一是南衙排除他的嫌疑之后,北司便把他召了回去参与全城搜捕。二是他也在私下调查黎老三自尽一事。由于守备如此森严的诏狱都出了事,宫城城防一下紧张起来,原本轮岗休沐的大哥孟旭也被临时召了回去,宫城城防加了一倍,全城都陷入了紧张之中。
全城戒严,大索三个月无果。眼瞅着年关将近,上头似乎是猜测劫走人犯的匪徒可能早已离开了京城,遂终于全城解禁。隔日,腊月十三,孟裔与孟旭终于归家,阖家团圆。
天寒地冻,头顶上阴云密布,就要下雪了。赵氏和穗儿为全家人赶制了新衣,孟裔和孟旭归家,恰好上身试穿。暧儿特别开心,小嘴儿像是抹了蜜,逗得爹娘兄姐开怀无比。穗儿穿着孟晴的旧棉袄,静静地缩在角落里,本不想打搅孟家阖家团圆的日子。却不曾想赵氏拉着她出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包袱,取出了一整套全新的袄裙,玫红袄衣、淡青厚裙,缀着好看的梅花图样,让她试穿。穗儿鼻尖一酸,笑着哭了出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十四日晨间,孟裔领着长子孟旭召集全家人宣布了一个决定。
明日是十五日,城门换防,我和旭儿明日会赶最早开城门的时机,送穗儿出城。
怎得如此突然?孟晴第一个急了,穗儿则怔在原地,面色煞白。
换防机会难得,眼下全城刚刚解禁,恰逢换防,又是年关将近、各地官员入京述职,外国使臣入京朝贡,人心浮散,人流繁杂,送穗儿出去是最佳的时机。再耽误一段时日,她就不能离开了。大哥孟旭解释道。
可是可是你们要送她去哪儿?孟晴问。
去辽东。孟裔只回答了这三个字,便什么都不愿说了。不论孟晴如何追问,他都不作答。最后还是孟旭安抚孟晴道:
晴儿,你莫急。爹有一位老战友,现在就在辽东,他家中富足,膝下也无儿女,愿意收养穗儿。穗儿在那里,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