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泗州大水,淹公署三尺,溺死居民无数,且浸及祖陵。灾情不断,朝臣议论纷纷,迫于无奈,皇帝派工科给事中张贞观往泗州勘视水势。
冬,延绥明兵攻杀河套部长明安,挑起衅端。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以欺罔罪,解任,在镇二十余年。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收服长白山三部中之鸭绿江路,朝廷命升努尔哈赤为都督。
乱事纷纷的万历十九年里,孟旷在忙于巡堪所任务之余,生活中的一些事也给她留下了特殊记忆。这些记忆是关于一个女孩的罗洵的养女班如华。
自从于京郊第一次见面之后,孟旷与班如华偶尔能在巡堪所外碰面。大多时候她都是来给郭大友送饭的,也不进去,送到门阍便走。每回碰面,她们也只是点头打招呼,并不多言。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万历十九年,自二月至五月,约有三个月的时间,孟旷就没有再见过班如华。她忙于出任务,适应巡堪所的新环境。但孟旷没有淡忘这个女孩,因为郭大友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她。孟旷总觉得不大对劲,郭大友像是在探她口风,似是要说合她与班如华。她不敢确认,但更不能让郭大友误会自己的意思。自己乃是女子,这辈子都无法娶亲,决计是不能和班如华有结果的。所以每每郭大友提起班如华,她都尽量表现得态度冷淡,她相信以郭大友之智慧,肯定已经看出自己的意思了。
六月初,她出任务往南直隶前夕,郭大友已然很少在她面前去提班如华了。但就在她接到命令,准备赶赴苏松两府时,郭大友却替班如华送来了一封信,班如华约她至银锭桥会面,有话要亲口与她说。
孟旷感到尴尬与无措,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她无意伤害这个女孩,当初她们在慈悲庵第一次见面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如若郭大友没有选择那一天约孟旷在慈悲庵见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认识这个姑娘了。郭大友难道是故意的?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有撮合自己与班如华的意思吗?孟旷心中不禁产生了怀疑。
该来的还是要来,既然班如华有约,孟旷自然负责任地应承下来,她也觉得有必要将话说清楚。
银锭桥是联结什刹海前海与后海的水道之上的一座形似银锭的石桥,站在桥上能遥望西山的风景,故素来有着银锭观山之景称。这里是内城之中唯一对一般老百姓开放的赏玩之地,湖面敞阔,风景宜人,四季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孟旷这一日不曾当值,故着便装相往。她没有佩戴阿修罗面具,一如初见之时,她用白布遮面,以免惊吓到人家小姑娘。孟旷比约定的时间要早来,可班如华却比她来得还要早。她一袭玫红的夏衫薄裙,远远的目光就凝在孟旷身上,一直注视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红晕。可眸光之中,却含着怅惘与忧伤。
孟旷一揖,她也福身回礼,仿佛初见时的一切。孟旷打了个抱歉的手势,也不知道班如华能不能看得明白。她随即从腰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班如华。这封信是她昨日晚间提前写好的,她想说的话,想做的解释,都写在了其中。其中内容也无甚新意,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她告诉班如华,孟家有血海深仇,自己还在调查父兄之死,无意成家。还说她是个血煞孤星,与她成婚不会有任何好事,她盼望班如华能早日寻到如意郎君,不要执着于她。
班如华接过她的信,缓缓地一字一字读完。抬起头时,眼眶已红。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道:
我爹要送我去杭州了,我想学刺绣,要去杭州拜师学艺。
孟旷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班如华会告诉她这样一件事,这个女孩也许并非她所想的那样,是个容易为情所困的姑娘。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追求,这让孟旷不禁松了一口气,也佩服起她的选择。
班如华垂首片刻,再抬头时面上显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孟旷,我今日必须告诉你,我确实中意于你。既然你无意成婚,我便等你,等你何时有意了再说。
这这可如何是好孟旷不禁急到挠头,打着手势努力表达,让班如华不要钻这个牛角尖。可她却一下抓住孟旷的手,制止她继续打手势,随即又害羞地将手收回去,两相紧握,低声道:
你不必急着说服我。我爹、郭二叔其实都和你一样,劝我不要执着于此事。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嘛。我去了杭州,会专心学刺绣,如果如果以后你有了意中人,但不是我的话,没关系的,请你书信一封,夹一片梧桐叶与我,我便知晓。也许是我先不喜欢你了也说不定呢,你可别得意。她抿着唇,笑道。
孟旷知道梧桐叶的含义,源自一首不知来处的诗句:梧桐树边梧桐树,不开花果不犯红。爱莫并非连理根,你我开花个不同。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措地站在她身前,眉目间流露出怜惜与无奈。
班如华抬头,咬唇,说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你能摘掉蒙面的布,让我再看看你吗?
孟旷实在是没办法拒绝她,于是摘掉了白布。班如华仰首凝望着她的面容,突然笑着道:
他们都说你是甚么凶煞的阿修罗,可我却觉得你一点也不凶,反倒像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孟旷从不觉得自己是菩萨,菩萨济世渡人,而她手里满是血腥,不知送了多少人下地狱。若是杀戮亦可证道,那也许她还能修成个护法金刚。
班如华于万历十九年的八月离京下杭州,彼时孟旷正在南直隶救济水灾。对于她来说,班如华确实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她不会将她挂怀于心,而是在繁忙嘈杂的现世挣扎中将她完全淡忘。
一整个万历十九年,一整年的熙熙攘攘,满目是纷争与骚乱,孟旷已然隐约嗅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腥膻之气。转眼到了万历二十年开年,孟旷于大年初七正式升官成为百户,并晋封十三太保,行十三。十三位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补位,她也成了余汝南之后的第二代十三爷。骆思恭对孟旷的看重,已然是尽人皆知的事。而孟旷的名号,也已然在京中响彻。孟旷通过这一次十三太保晋封仪式,认识不少十三太保的成员,除却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与北司管档所的千户六爷冯承,她都混了个脸熟。
好景不长,一封来自西北的秘密情报,为宁夏之乱拉开了第一弓响箭。郭大友与孟旷这个年都没过好,上元节还没到,就整顿急匆匆出发,赶赴宁夏巡堪斥候。
这是孟旷自临洮之后第二回 踏上大漠边境,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戈壁,让她想起了昔年大汉时的大将卫青与霍去病。那时的泱泱大汉,国力之强,封狼居胥,匈奴千里逃遁,四境莫敢来犯。而如今,这一千五百后的大明王朝,却饱受四邻侵扰,虎狼环伺,连年疲于应对边防,更是到了天子守国门的无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