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巫衡罗便会做梦,梦见风华正茂的王上被一箭射死,梦中尚且悲痛欲绝,醒来更是莫名紧张,他因此自学盯梢,王上蹲坑他要在旁边敲门,敲三下里面就必须回应,否则就冲进去救驾;与妃子同寝,他要呼朋唤友,搬个凳子在旁边纠正姿势。
然而他所见到的东西却不由他自主,王上还是二十八岁死于箭伤。
这是巫衡罗第一次认清了神谕的冷漠无情,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上百次,他这一生太久太长,祭司院门口种着的长青柏都耗死了一轮,他才遇到了而今这个小太子
老爷子怕自己死后的样子吓到阮临霜,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目光停在屋顶上,微凉的风掺杂着水汽吹在他的鼻腔中,桌子上晃动的烛火像一轮温煦的太阳,小太子在喊什么,老爷子已经听不清,但他还记着小太子六岁刚遇见自己时,手里拿着一捆从皇宫送来的祭文,小孩子抬起头踮起脚,拽了拽自己披下来的头发。
那时候小太子说了句,您累吗?
您头发都白了,一定活了很久很久,小太子一脸认真,我才六岁,已经觉得读书、喝药、讨父王喜欢很不容易了,您这么老,心里一定很累吧?
小太子示意他将头低下来,轻轻摸了摸老祭司的头顶,希望您可以快乐些,这样我每次来找您送东西,心里也会快乐些。
濒死的老爷子心想,世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希望小太子能够好好活着。
其实老天待我不薄了,我少年时有体贴宽容的朋友,中年时有意气相投的妻子,老来有个倔强的女儿和忘年的知己,总也够了可我想,此一去就不投胎了吧。
太累了,这辈子做工抵得上别人两三辈子,还是当个死人舒坦些,永远长眠。
老爷子。柴筝根本不怕这些红色的血,她半生都浴在其中,即便身量缩小体力减弱也并不影响,她离老祭司是最近的,能够相互说上话。
她道,走吧,别硬撑着了,我会好好帮你看着小太子,我要是能长命百岁,他至少也能活到九十九。
柴筝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很轻,但老爷子却从这几句话里察觉到了什么
精疲力竭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不过瞬间,他血红色的瞳孔缓缓扩散,里头终于没有了光芒。
小太子想冲过来,却被柴远道给拦住了,鬼面人的肩膀绷得笔直,握住兵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泛青。
鬼面人冷笑了一声,说话时却有些犯虚,怎么,堂堂柴国公也想反悔,干预我木桑国之事?
唉,我这惹祸精投胎的女儿啊。柴远道摇头叹气,十分无奈,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木桑国的大祭司没有为琳琅所杀,这件事我们不可管也不能管,可惜现在,我们却不能不管。
木桑国内对废太子存有异议,大部分的老臣还留着恻隐之心,他们当中有不少已经被克勤王替换,但毕竟造反者根基不稳,短时间内无法做到上下一心。
至于大祭司
他是民众的信仰,是木桑国活着的神明,就算克勤王已经找到了替代品,仍是怀有一线希望,能将大祭司迎回,做他掌心不吭声的傀儡。
然而现在大祭司被赵琳琅所杀,倘若有刺客逃回木桑国内将消息传给克勤王,他大可借此激化矛盾,到时候木桑与大靖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像柴远道跟柴筝这种常年带兵的人瞬间就意识到,他们已经陷进罗网中,今日在客栈中的所有刺客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老爷子真够狠的。柴筝想,筹码全无,只剩一条命了,还能这么利用。
鬼面人既然能够担任首领,反应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圆环扫落屋中唯一的光源,灯花坠地,溅落几点星子。
柴筝将脑袋一缩,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就抱头藏在了老爷子的尸体底下。
军中物资匮乏到人神共愤的时候,柴筝还亲自带人扒过死人盔甲和棉衣,她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到下葬时都没一套像样的衣服。
柴筝不怕死人,更不怕死人讨债,她怕的是自己英年早逝,有些承诺无法遵守,有些公道无法讨回。
就在灯火熄灭的瞬间,房间中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鬼面人直扑向窗户,赵琳琅跟着飞掠而出,老爷子的尸体颤动一下,钉在他喉咙口的薄刀重新拔出,赵琳琅只丢下一句我去追,随后消失在雨幕中。
柴筝家的四个人从来不会相互惦念。
就譬如现在,亲妹妹失踪,柴霁还窝在家里,看他那些倒下来能砸死人的书;柴远道放任赵琳琅以身犯险,去追那去向不明的鬼面人;而柴筝则趴在尸体底下,也没人来翻找,过于高估两岁娃娃的自救能力。
柴筝等了一会儿,从四周乱七八糟的声音来看,她这样的蝼蚁就算拖把刀砍人脚踝,也并不会引起注意,更何况两岁的柴筝颇有自知之明,也不会真的拖刀砍人。
她舒展开四肢,挪了挪,重新挪到床底下,她的小阮还等在那里。
柴筝一向没什么特别挂心的事,她一家老小各管自己,管的过来,还能对别人施与援手,唯有阮临霜柴筝明知道她的小阮外柔内刚,可惜压抑不住。
阮临霜正好也在向外爬,两人正当中撞了个七荤八素,柴筝虽然年纪小,但是头骨铁铸,阮临霜感觉自己被抡了一大锤,眼前都一阵阵发黑。
没事吧,没事吧?柴筝赶紧捧住阮临霜的脸,阮临霜已经有些发烧了,脸通红的。
所以这个惊吓是我带来的?柴筝发现时间这种东西真有意思,无论怎样避免,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老爷子死了。阮临霜带着鼻音,不知是因为受凉还是刚刚哭过一场,她又道,老爷子其实是个好人。
柴筝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相抵,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这不是小阮亲眼见过的第一个死人,却是第一个临死前待她们不错的好人。
未生出感情时,见人死也不过是旁观者,叹一声可惜,但生出了感情,参与过他人生的一段路,知道他什么脾气,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事情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