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他卻冷笑了一聲,「不過,這豈是我們這幾家看不到彼此勾心鬥角的弊端?然而如今不比以前,即使溪林周氏、雲霞霍氏、帝都顧氏這些世家都已蕩然無存,但六閥卻均有傳承至今!」
「即使錦繡堂與江南堂現在沒了嫡支男嗣在,勢力卻仍存!」
「人沒有少太多,朝堂卻更擠了——卻不知道,燕侯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他說的人沒有少太多,意思是需要謀取家族富貴延續的家族沒有減少太多;朝堂更擠了,卻是指科舉。
自從西雍出現科舉以來,寒門子弟得到了上進的機會,而長點腦子的當權者,也更樂於重用這門出身卑微、即使位極人臣也難以威脅到皇權的人。
從此原本代代把守在士族手中的朝堂,開始湧入大批庶族。
雖然在六閥為首的世家共同打壓、以及歷代皇帝心照不宣的控制下,這些庶族官宦中,不管曾經權傾朝野到何等地步,都沒有能夠再次形成世家望族——譬如說簡平愉,他是典型的寒門子弟,還娶了錦繡堂的嫡出女,曾經官居一品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在世時,也不是沒有想過扶持親族、教養子孫,但事實是,儘管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依然沒能讓簡家具備哪怕一絲世家的雛形。
但這些庶族官宦的入朝,終究還是給世家望族帶來了很大的影響。
最明顯的一點,還不是皇帝從此有了制衡世家望族的勢力。
而是,占位子。
朝堂就那麼大,官職就那麼多,肥缺也有定數——庶族官宦的人數上來了,世家望族能夠安插自己人的位子那麼當然也就少了!
所以為什麼近年來六閥關係越來越惡劣,勾心鬥角不斷不說,一脈單傳的江南堂瀕臨絕嗣前,其餘五家非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迫不及待的撲上去分杯羹?!
皆因為,源頭窄了。
在前魏時候,哪怕是西雍初年,由於科舉未出,沒有世家望族舉薦,根本沒什麼當官的途徑——世家望族當然先緊著自己人——這就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緣故。
那時候的朝堂,以六閥為首,沒有六閥的支持,是不要想晉升到高位的;如幽州裴、洪州顧之類次一等的世家,緊隨其後;再下面則是更低一等的家族。
層層迭迭,寒門子弟再出色,除非得到望族的青睞與提攜,否則是不可能出頭的。
可就像蘇少歌說的那樣,現在不比以前,科舉大大削弱瞭望族的勢力,擠壓了他們把持朝政的空間。
這種情況就好像一個房子裡有十個人,從前他們每天可以得到十個麵餅度日,即使麵餅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足以裹腹,那麼他們彼此之間即使有恩怨,到底不可能以命相搏,也不至於彼此下死手。
可現在他們一天只能得到五個甚至更少的麵餅,根本不夠分,衝突豈能不升級?
對江南堂的落井下石,衛蘇之間拼得死去活來的程度,皆始於此。
他們不是不知道,皇室最高興看他們內鬥。
可是不鬥的話……又能怎麼樣呢?
家族要延續,權勢要延續,富貴要延續——綿延數朝的顯赫,歸根到底是一路斗過來的。
蘇少歌緊緊看著簡虛白,聲音冷得像冰:「當然,眼下燕侯為刀俎,我等為魚肉,所以您說什麼我們也只能聽著!但燕侯也該明白,強扭的瓜不甜!」
他面上露出嘲諷之色,「或者燕侯應該回府去向端木老夫人請教一下,我們這些家族,各有多少族人、附庸、門客、故舊、姻親……需要照拂?!」
「不要以為我是在獅子大開口——燕侯想必對江南堂的產業略有所知!宋家產業遍布舉國,我蘇家亦不遑多讓!難道燕侯以為,如此豐厚的家業,是數十數百人能夠支撐起來的?!」
「而我們不是一兩家,我們是六閥,還有裴顧兩個世家在,還有這上上下下的庶族官宦也要爭……」蘇少歌說到此處,吐了口氣,悠悠道,「您喊我來,我來了,只是,來了又有什麼用?如果有得談,你以為我們不想談?!!」
「所以你們想方設法的參與皇室諸事,試圖振興門庭,以恢復到從前的輝煌。」但簡虛白只是平淡的看著他,淡淡道,「然而無論是想自己登基為帝的沈劉,還是熱心摻合皇室爭儲的蘇家,都失敗了!」
「事實證明,這兩條路都不適合望族。」他有些漠然的說道,「因為不管是哪個望族稱帝成功,必然會大力消除其餘的門閥望族——畢竟誰知道他們看到這個例子後會不會模仿呢?所以當年沈家才露逐鹿天下的野心時,劉家亦起了同樣的心思,最終兩家相爭,雙雙落敗!」
「而蘇家的方法雖然相對溫和,然而除非每次都能遇見惠宗皇帝那樣的庸君,否則,先帝是個例子,肅王也是個例子!」
他譏諷的笑了笑,「肅王就藩這兩年,與蘇家可是疏離了不少啊!」
蘇少歌聽了這番話,反倒沉默下來,半晌後,才道:「望族稱帝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家大業大,每一個決定,都必須反覆斟酌推敲,確認一切能夠想到的後果,而且可以承受之後,才會下達。」
「這就是為什麼當年沈劉兩家明明重兵在握,麾下多少驕兵悍將,最終卻只能看著大睿太祖取得天下的緣故!」
「大睿太祖出身寒門,拉上幾個兄弟,扯上一根旗幟,藏好家小,就可以造反了。」
「沈劉兩家多少族人附庸,多少姻親故舊……除非有十成十的把握,怎麼可能貿然行事?!」
大睿太祖反正是寒門出身,不造反的話,說不定根本就活不下去——這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可沈家劉家都是大族,不造反的話也是錦衣玉食的滋潤好日子過著;造反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下場可想而知!
「所以他們當時衡量天下,都覺得應該把就近的對方幹掉,吞併了對方的勢力後,便有了逐鹿天下的把握!」
「而且他們一在西一在北,也非常擔心自己南下時,被對方趁虛而入抄了老家!」
蘇少歌一口氣說到這兒,苦笑出聲,「世人看我們翻雲覆雨,似能主宰乾坤,卻不知道,我們的每一步走得多麼艱難多麼絞盡腦汁!」
這一瞬間他仿佛老了好幾歲,淡淡道,「即使是看似愚蠢的內鬥背後,又藏了多少無奈?」
簡虛白挑眉,正要回答——殿外傳來腳步聲,又有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