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這話後,果然沒有再跟她說宋宜笑的消息。
而且他們也不再關心宋宜笑——畢竟那個女孩兒能不能從繼母的磋磨里長大都是個問題,完全沒有上心的價值。
是的,價值。
在離開女兒八年後,驚聞她的死訊,後悔、愧疚、憤怒、仇恨、難以置信等等情緒混雜胸膛,醞釀著前所未有的風暴,迫不及待需要發泄的時候,韋夢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候——
她少年時,景況其實未必有宋宜笑好。
很多人都知道,她上面有五位兄長。
但實際上,她並不是唯一的女兒,在她上面,本來還有一個大四歲的姐姐的。
她還記得姐姐閨名「夢月」,容貌與她不算很相似,然而卻也是修眉聯娟,肌如冰雪的美人兒。
她自己的閨名「夢盈」,就與這個姐姐有關係,韋夢月出生時正逢月華滿室,如夢如幻,故而名之。
到了她落地,雖然不是同樣月華滿室,然也值明月中天,父母說月色盈盈,就叫了「夢盈」——看似充滿了祝願的名字,卻改變不了她們姐妹在娘家不那麼受重視的事實。
初嫁的韋夢盈無數次詛咒龐老夫人的重男輕女,但實際上,韋家重男輕女的情況比宋家還要厲害。
只不過曹老夫人有心計,慣會掩飾,最主要的是韋家門楣不高,在貴胄多如狗,宗室滿地走的帝都毫不起眼,也沒人有興致老是盯著他們家的事情打量與傳揚。
所以無人知道,韋家對女兒的殘忍,甚至更在宋家之上。
宋家只是將女兒,主要是宋宜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而韋家……
韋家對於女兒的輕視,並不表現在日常的飲食起居上。
甚至她們平常的衣食住行,比兄長們還要優渥些。
畢竟,韋家是抱著栽培一件商品的目的,來培養女兒們的。
給予錦衣玉食,教導琴棋書畫,精心養育出才貌雙全的女兒,不是為了讓她做掌上明珠,而是為了用來給兄弟們鋪路——韋家曾經的大小姐韋夢月,韋夢盈的姐姐,就是這樣被送出去的。
她被送給長兄的上司,做了那個年近半百的老頭子第八房小妾。
然後在半年後突兀的香消玉隕,只那家遣人上門送了個口信,以及一千兩不知道是賠償還是封口費,慢說遺物,甚至連屍體都沒讓韋家見一面。
而在得知這個噩耗前幾日,韋夢盈湊巧聽兄長私下與侍妾調笑,說城中某青樓的花魁,一宿千金——她文雅美麗不足雙十的姐姐,一條命,卻也只得一千兩銀子,以及不知身後何處的含糊?!
她當時感到所有的血都湧上了頭!
然而曹老夫人客客氣氣的送走了來人,舉著袖子哭了兩聲「我苦命的兒」,跟著就趁勢指點她:「你現在知道我平常教你的東西何等有用了?你姐姐就是傻,空有美貌,卻無心計,怎麼可能長久?男人總是貪新鮮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有看厭的時候……」
她難以置信的打斷了曹老夫人的話:「可是你們為什麼要把姐姐送人?!」
如果韋夢月不被送給那個老傢伙,她何以會紅顏早逝?!
「你真是說得輕巧!」曹老夫人聞言,剜過來極冷淡極警告的一眼,淡漠道,「你身上穿的綾羅綢緞,每日裡吃的燕窩魚翅,頭上腕上戴著的金銀珠寶,哪樣不需要銀子?!你看看你的嫂子們再看看你自己,家裡頂好的衣裳首飾都在你身上,還專門請了先生教你們姐妹這個那個,你出去問問,跟咱們家仿佛的門第里,誰有你們姐妹嬌養?!如今不過叫你們給家裡做點事,你就不高興了?!憑什麼?」
「要知道女孩兒總歸是別人家的,是以別人家養女兒,怎麼都不可能越過兒子去!」
「咱們家卻樣樣反著來,什麼都先緊著你們姐妹……怎麼?現在覺得翅膀硬了想忘恩負義了?!」
那時候韋夢盈十一歲,自不是曹老夫人的對手,被這番話說得瞠目結舌,只道:「我不是忘恩負義,但……但姐姐……姐姐她……她如果嫁給門當戶對人家的公子……」
「那也未必能夠太太平平的到老!」曹老夫人輕描淡寫的打斷了她的話,「我跟你說,人家坊間尋常黎庶,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保不住哪天在賭坊里手氣好多贏了幾個錢,趕腳拿去勾欄里快活哪!何況咱們家門第再低,你父兄好歹都在衙門裡做事?」
「你那個姐姐死心眼兒不聽勸,叫她學東西她不學——進了你大哥上司的後宅固然沒能討好,倘若當初把她許給你說的門當戶對人家,遲早也會被婆婆跟妯娌磋磨死!」
「她如今去了,好歹還給家裡帶來點好處,那一千兩銀子且不提,你大哥過兩日就能升一升了,這對你這個做妹妹的也是件好事——」
說到這兒,見韋夢盈臉色煞白,曹老夫人放緩了語氣,「你道我不心疼她嗎?我這還不是為了教你!咱們韋家就這麼回事,若擱外地,興許還能有點份量,但在這帝都,咱們家算什麼?我已經有個女兒栽了,現在就剩你一個女兒在跟前,我就是再為夢月難過,可是她總歸是回不來了,又怎麼能不教好了你……免得你將來步上你姐姐的後塵?!」
韋夢盈不知道曹老夫人說的是對是錯,畢竟她一直在韋家長大,由曹老夫人教導,根本也接觸不到其他的看法。她只能本能的為姐姐的遭遇感到憤慨,然後就是,為自己的前途擔憂。
這種擔憂絕非杞人憂天——三年後她十四歲,眉宇之間尚帶稚氣,然而已經出落得月貌花容。
曹老夫人在年節的時候向親戚誇耀:「我這輩子生的兒子雖然沒幾個爭氣的,然而兩個女兒卻一個比一個出挑,也算是不枉了!」
那時候韋夢盈在側,聞言羞怯低頭,紅霞滿腮,心裡卻暗暗冷笑:再出挑的女兒,到最後還不是要為不爭氣的兒子犧牲?!
她仍舊不知道曹老夫人的觀念是對是錯,但她已經決定陽奉陰違——憑什麼她要拿自己的一輩子,去替沒本事讀書沒本事斗得過同僚的兄長們鋪路?!
所以一面在曹老夫人面前裝乖巧聽話,一面不動聲色的接近曹老夫人的娘家侄子,她的表哥。
彼時年少的韋夢盈還很青稚,她以為表哥到底是曹老夫人的親侄子,如此即使自己跟表哥在一起了,被曹老夫人知道,看在娘家的份上,多半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不了挨頓罵,曹老夫人總也會成全他們。
當然她對表哥其實沒什麼愛慕之情,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韋夢月那樣,被送到父兄哪個上司的後院,死得不明不白。
說到底,表哥只是她試圖脫離曹老夫人控制的跳板。
然而事實證明,那個時候的韋夢盈還是太天真了。
韋家精心栽培她十幾年,為的就是讓她為家族博取一場富貴,怎麼可能因為一個跟韋家門楣仿佛的曹家,就把她許出去?
尤其這件事情被發現時,她跟表哥也不過私下遞了幾回信,信中言語雖然已有些曖昧,兩人卻連手都沒碰過——曹老夫人親自回了趟娘家,韋夢盈不知道她在曹家做了什麼,總之她回到韋家後,冷冰冰的告訴女兒:「信已經都燒了,知道這件事情、給你們傳信的下人也處置了。你表哥他過兩日就會定親,之後也不會來咱們家了,即使過來,我也會提前派人看住了後院,避免你們碰見!」
「總而言之,你自甘下賤想敗壞咱們家門風,那是做夢!」
好在曹老夫人雖然對小女兒的所作所為非常震怒,但並沒有察覺到女兒真正的心思,只道她少女懷春,平日所能接觸到的男子又不多,當真看中了表哥——這種少女心性,曹老夫人是看不得的。
她指望女兒將來到了權貴人家的後院之後,能夠通過美貌與手段站住腳,福澤娘家呢,如果女兒竟是隨便來個長得不算俊也沒什麼才華本事的少年男子,就能迷得昏頭轉向……步上韋夢月的後塵事小,她可就這麼一個女兒了,若不能賣個好價錢,多年來的栽培花費豈不是打了水漂?!
曹老夫人決定多帶女兒出門,既讓韋夢盈找機會看能不能揚名——出名的美人總是價格更高些的——也是讓她多見識一下,免得眼界過窄被人三言兩語哄了真心,難成大事。
韋夢盈就是在某次被曹老夫人帶出去見世面時,遇見了宋緣。
以及,正與宋緣同行的名門閨秀,名滿天下的顧韶之女、洪州顧氏的掌上明珠,顧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