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凤鸣公主李姒,她已十岁有余,同司马皇后一般长了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小小年纪已是出落得明艳秀美,明德帝极为喜爱,是以她身为公主,却一样能在太学院受教。
李元旭正待解释,却听得李元朗咳嗽一声,他自也意识到不妥,笑了笑,
六妹年纪小,听不得这些污糟事,方才可是受惊了?
李姒自是知道李元旭不欲说,秀眉一蹙,四哥莫要打岔,我怎么就听不得,若是四哥不肯说,我便去父皇那儿告状,说你欺负我。
李元旭大笑,直叫冤枉,
好皇妹,四哥岂会欺负你。
他勾了下李姒的秀鼻,却也捡了些话与她说了,
这贱奴之父便是当年丢了南台十六州的飞将军倪焱,听说那倪焱年轻时中伏误入深山,被一母虎所救,后竟寡廉鲜耻地与这牲畜孕育一子,便是这小贱奴了,啧啧,这倪焱出身寒微,若不是带兵打战颇有一番本事,父皇岂会将江北大营交予他,可惜啊,英明如父皇亦有看走眼的时候,贱民便是贱民,哪里是勋贵可比,倒是他与畜生苟合生的小畜生,可比啸天凶猛多了。
人与畜生
李姒不可置信般瞪大了双眼,旋即不由皱眉,又见那贱奴蹒跚着趴在啸天抽搐的身体上,去吸食它脖间汩汩冒出的鲜血。原本她还富有同情心,此刻听闻他的身世,又见他如兇兽一般吸食牲畜的血液,自不免厌恶之心。
呀,四哥,快快遣人将这吃血的贱奴打发走,怪叫人作哕的。
李元旭站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笼中的血污,一边摸了摸凤鸣公主的脑袋,
五妹有所不知,这贱奴已断了米水两日,此刻便是拿装着躁矢的恭桶于他,亦会吃得津津有味。
他顺手拿了些糕点,往笼子里丢了进去。
这贱奴叫什么?
掖幽庭侍役陪着笑脸道:主子,他叫猊烈,按掖幽庭惯例改了姓氏,倪为兇兽之猊,烈为烈火之烈。
好,猊烈。
李元旭蹲下来看着笼子那个少年。
我的獒犬死了,而今就由你来替吧。
这侍役陪着笑,殿下,掖幽庭宫人明令不可留于内廷,况且这贱奴母獣所生,狠戾凶残,只怕冲撞了贵人。
李元旭岂听不出他的推脱之意,只未等他发作,一旁恭顺候着的李元朗早已开口叱道:
四殿下说要便是要,你掖幽庭的人弄死了咱的獒犬,怎么,不得赔他一只?再说,咱四殿下的舅父乃掌宫禁之权的巡防营都督,便是查到了,又岂会怪到你头上?
侍役正待再说,李元朗一记阴狠的眼神杀将过来,侍役唯有吞下喉间的话语。
既是四殿下看上了也算是这贱奴的福气。
李元旭满意地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摸了摸手上的扳指,而身后的李元朗亦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
那天夜里,李元悯又开始做噩梦了。
梦里是那个雨天。
一个孩子紧紧扒着他的衣襟,
宫女姐姐你莫要忘了阿烈
李元悯身上掩饰身份的宫女衫衣已是湿透,只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柔声安抚道:
好,阿烈,我不会忘记你,你吃了这药,待三日过后,你便自由了,往后姐姐不能再护着你,你一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
梦里的雨依旧下得很大,雷声轰鸣,震慑天地。
李元悯猛地坐起来,喘息着。
夜风冲开了窗牒,月色从外头倾泻进来,满地银辉。
李元悯愣愣地看着地面,缓缓蜷起脚,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在其间。
寒风吹得背颈冰凉一片。
往后的数日,李元悯照常去了太学院,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依旧是太学院卑微的存在,只与前世不同的是,他并没想方设法去拯救那个孩子,也不再趁夜乔装给他送吃的,送伤药,给他说话本里的故事。他的心间不再有惶恐与自伤,只徒留一片荒漠,只是,他忍不住常念起前尘往事。
那个孩子,真的很争气啊。
原以为二人至此死生不见的,他困在宫中作傀儡,他于世间沉浮挣生机,却不想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与他再会是鄞州大捷,作为主将的他进京面圣受封。
李元悯戴着帝皇厚重的冠冕,隔着重重珠帘望着大殿内的那个他救下来的孩子。
他长大了,长得结实了,甚至比大殿内的任何一个武将都来得高大英朗,李元悯心间无比欣慰,他想留他下来与他说说话,或许他记得他的样子,又或许记不住,又想着问问他,会否记得他的姐姐?或许他问的时候还会脸热,又或许彼此爽朗一笑,前尘往事皆作古。
但他毫无办法,他连召他觐见的权力都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司马家控住了。
然而那次大捷受封的却不是军功赫赫、血战数年的主帅猊烈,而是司马昱的亲信,督军鲁肃。
一掖幽庭贱奴耳,何担勋贵之重?陛下便不要关心这些军机事务了。
他们一个虽是帝皇,一个是一方主将,但永远是权力中心的末微存在。
李元悯看着殿中站在队末的高大的落寞身影,他小心翼翼地看护了他那么多年,他是那样懂得那份寂寞,懂得自己的心都开始痛了,他心里想,他下了朝定去求镇北侯给那孩子赏赐,即便一个有名无实的头衔也好。
但是啊,后来,他知他,他却不知他。
四弟,你殿里的那小贱奴可是驯养好了?
大皇子的话惊醒了李元悯,又听得李元旭轻笑道,
那是自然,要说这贱奴倒是骨头硬,咱宫里的太侍个个拿他没办法,也就二哥主意多,这才拿下了。
四弟所托,我岂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身后恭敬候着的李元朗一笑,又道:不过这贱奴可比当年的啸天难驯服多了,恁是花了我半个多月依旧凶性难驯,亏得咱去太常寺一查,原来这厮还有个胞妹在教坊司,当日便断了她的一根小指往他面前一丢,那贱奴眼睛都充血了,这还不乖乖就范。
话毕,似是颇感兴趣,
这会儿五经博士不在,四弟何不将那贱奴牵来给大哥瞧瞧?上次大哥可是没瞧过这贱奴生撕了啸天的模样。
哦?李元乾早已听闻这桩奇事,倒有几分好奇,我倒想瞧瞧这贱奴怎生骁勇。
李元旭少有在李元乾面前得势的时候,心下不由暗喜,语气上便带了几分自得,
这回可不是大话,这贱奴之凶性,饶是大皇兄见多识广也未必见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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