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了,曹纲喉结动了动,站了起来:殿下可有其他事情吩咐?没有的话,曹某便告退了。
曹纲面色不善,紧盯着他。
哪有什么事。李元悯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站了起来,温和一笑,先生请随意吧。
曹纲沉着脸拂袖而去。
待曹纲一走,李元悯缓缓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当在倪英口中得知曹纲之事时,他心里便存了疑,但那样的推测有些太过难以置信,令他几乎立刻否定了,不过荒谬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他身上一次了,人世茫茫,这样的谬事又岂止一次,于是方才他顺水推舟请他进来几番试探,竟真让他寻隙捉住了辫子!
他几乎确认了,曹纲如他一般重生了!
长长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朝着帐门吩咐道:叫阿英来。
很快,倪英进来了,待随行一去,帐内只有他们二人,倪英面上立刻带了几分怨念:
好端端来了个客人,还抢了我的份与殿下用早膳,咱一个人在后营吃,甭提多无趣了。
倪英如今已懂事了不少,在外历来规规矩矩的,在自己这儿反倒放肆了。
李元悯嘴角一扯,让她坐了,倒了水,你来此地合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吧?
那是自然,倪英得意道:我自不会让他们瞧出来我的女儿身,将士们都以为我只是殿下哥哥的随行呢。
李元悯又问:那个新来的文书曹纲,他也不知?
倪英看见他这般慎重神色,自也将满脸的嬉笑收了,细思片刻:我跟他没说过话,只远远的照过一次面,当时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并未注意到我,我见他面生,问了阿竹,这才知道他便是那曹纲殿下可是有什么疑虑?
没,随便问问。
再三确认无误后,李元悯深吸一口气,温温一笑,摸了摸倪英的头,既早膳已经用过,待会儿带你去营外骑骑马,可好?
真的?倪英惊喜。
李元悯点点头,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心里泛起一股酸涩,他生怕露出什么让她瞧见,便挥挥手让她先去换上骑装了。
待门帐放下来,李元悯叹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目。
阿英上辈子死的太屈辱、太惨烈,也成为了猊烈最后一丝良知灭绝的引线。
原先从教坊司救她出来,李元悯自是存着护住猊烈人性的初心,但这些年来,已非当初。
这孩子紧跟着自己长大,比起冷情的猊烈,倒是跟他更为亲近,他也一向爱护她,二人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分更胜亲兄妹,可随着这辈子感情每深厚一分,他的心便会痛上一分。
上辈子阿英的死,于深宫中的他来说,只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人间惨事,而这辈子却是插在他心中的一根刺,时不时想起,便生激痛。
所以这些年,阿英若做错事,只要不是太出格,他也几乎无法苛责。
他无法不宠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提前更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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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入夜了, 篝火堆逐渐生起,赤焰摇晃着,舔着底下的柴木, 噼里啪啦地燃烧。
营帐内,一人于书案前站着。
曹纲提起笔, 却是停滞在那里,半晌, 蓄足了的墨汁从毫尖处滴落, 案上泛黄的纸立即被染了浓浓的一圈深黑。
他目色一动,叹了口气, 将笔放下了, 看了看那已被污了的宣纸, 当即拿了起来,随手揉成一团,丢在一旁。似焦躁地,他双手握成拳头, 重重地砸在桌案上, 台面上的物事震得齐齐跳了起来,伴随着砰砰几声,随即归于寂静。
从广安王营帐出来后, 他一直有一股发不出来的气, 这股气既有轻敌的自厌, 又有壮志未酬的郁郁,更有大仇未报的怨恨重重情绪交织一起, 让他一夜都入不了眠,唯有借着昏暗的灯烛大半夜写字排遣。
可如今,却也半分都落不了笔了。
他叹了一口气, 摇摇晃晃退后几步,颓靡地坐在椅上。
如今的情况,已全然不是前一世的模样了,他辅佐的潜龙已被人改变了。
记忆突然回到了上一世。
在未投效赤虎王之前,他是见过他的。
那时候的他还是春风得意的江南府状元,亦是深受陛下赏识的翰林院院使,恣意风流,壮志满怀。
那一日,几位同僚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他自不是那等爱好打听之人,但同僚却是挤过来,与他说了一件事情。
昨夜,教坊司一个未净面的官妓死了。
原本这便不是什么大事,偌大的京畿,明里暗里各般龌龊的事多了去了,区区一个官妓之死,又何谈得上骇人听闻,但这官妓不同,她乃叛将倪焱之女,且死的极不光彩。
听说为给相好的官妓出头,惹怒了一群世家公子哥,便押在雅房内给轮着造孽,才十二呢!
曹纲当时听了只是一惊,但并未多说什么。
但当天上朝的时候,朝堂震动,连着拖出去好几个武将就地仗打,听说都是弹劾此事的,他这才知道,昨日犯事的那一群皆是贵胄子弟,连右相嫡孙、户部尚书之子等几个重臣血亲都牵扯在内。
那倪焱曾立下不世之功,在武将们心中的威望极高,虽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伏诛多年,但这一桩至今仍还是疑案,不少武将虽碍于陛下没有明着说,但多多少少背地里愤慨不已,一个开疆拓土的武将之女惨死在世家子弟手中,自有武将悲愤难当,拼死上谏。
纵是如此,这一桩大事,在训斥贬谪几个武将后,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解决了。
对外的口径是那官妓袭击客人,被误伤至死,朝中也下了禁令,往后不得再提及此事,否则严惩不贷。
偌大的朝廷哪里没有一两件讳莫如深的事呢,曹纲想着,过些时日众人便会渐渐地淡忘此事,如以往每一次舆情一般。
下了朝后,曹纲如往常一般路过了长街,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已被层层人群给包围了,不明事由的众人交头接耳正是教坊司的位置。
蓦地,人群像是避开瘟疫一般让出一条道来,于是曹纲看见了他那个未来将要辅佐的霸主。
然而此时的霸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破相少年,他背着个盖着衣袍的瘦小的人,一步步从教坊司的大门走了出来,一张狰狞的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不让背上的胞妹滑落,他走得极慢,脚步沉重。
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沙土,也将少女背上盖着的衣袍吹落,须臾间露出那张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以及浸满鲜血但已经干涸了的衣裙。
衣袍落地的地方瞬间又空出了一块地方,人群躲得远远的,议论纷纷。
那个少年原地停滞了片刻,往那衣袍走了去,他的肢体僵化了一般,极其艰难地俯下身去拾起那件衣袍,反手为身上的胞妹盖上,但刚盖好又滑落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那沾了灰的衣袍,像一只被束缚住了的困兽。
曹纲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忙三两步上前,帮他拾起地上的衣袍,当意识到自己举动的时候,他还有几分心惊胆颤,但衣袍已经在手上了,只能暗自咬咬牙,为他遮住了背上的少女。
那个破相少年回过头来,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别开了头,向远处走去。
后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彼时猊烈已投身江镜总督府,拼死立了无数的军功,却还是未等得及换他的胞妹脱了贱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