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不是因为能像大户人家的小孩一样识字,而是因为他对她说了他想让她做的事。
这样他就是愿意让她留下了,她只要做好他想让她做的事,他应该就会高兴,就会一直这样注视着她。
她看着他写完一个字后,就把他递过来的笔接住了。
她观察了他握笔的姿势,学着他那样将笔握在自己手里。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又有了些许波动,他温和地问她:以前可有执过笔?
她摇头:没有。然后道:我看先生是这样拿的,所以跟着先生这样拿。
他眸中又流动起来,像水漪散开一样,她恍然了一瞬,然后霍然明白过来,刚刚那一瞬他的眸光,叫温柔。
而她很喜欢。
连带拿笔的手都更加用力了。
她默记着他刚刚写字的顺序,将他刚刚写下的那个字照着样子写在了纸上。
没有他写得好,也没能像他那样让笔划透到了纸的另一面。
但他眸中又浮起了刚刚那样的涟漪。
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心里在扑通扑通地跳,然后她仰着脸对他说:先生再教一遍,我应该就会了。
他的眸光果然又微微亮了一些,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又道:你很聪明。
她再学着他写,已经很像他写的了。
她犹觉得没有写好,一划一笔地照着他教的写,同时嘴里默念他说的话:裴
他温和地对她点了头,说:对,这个字读裴。
然后他又教了她另一个字:夜。
先生,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夕阳西下,素月东升,即入夜。他耐心地看着她,道:夜与日所对,日昼而夜暝。他又道:夜清而静,我很喜欢这个字。
她眼中一亮,便问:先生,我还没有名字,我能用这个字做名字吗?
他眸色温然:自然可以。又问:你姓什么?
她自然而然地回道:我被先生捡回来,先生说我姓什么我便姓什么。
他便未再多问,只道:你既喜欢这个夜字,便以它为姓吧。
好。她毫不犹豫地应声。
名的话
恰时窗前飞过一只青黑色的小鸟,歪着头停在一株老树枝桠上看着他们,他霍然分神,看着那只鸟久久没有回神,继而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看见骤然呆住了,忍不住问他:先生刚刚因为什么而笑呢?
他凝眸望着那只羽色青黑、短尾的小鸟,似陷入了回忆中,轻言与她道:曾有人如同这只鸟儿一样轻轻落在自己窗前的枝桠上,与我道先生说得很好,倘若你肯,便如此助我吧。
当时的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对那个有人的思念和眷怀,只问道:那先生是喜欢这种鸟吗?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宁淡道:嗯,喜欢。
那我就叫它吧。
它?
这种鸟叫什么名字?
这是鹘鸼,又名鹘嘲。
她看着他道:那我便叫鹘。姓夜,名字是鹘。以后我便叫夜鹘。
伊吕微微颔首,语声温润随和:好,以后你便是夜鹘。他看着窗外那青黑色又小巧的鸟儿,霍然道:莫再唤我先生了,叫我老师吧。
她马上改口唤道:老师。
我曾于山野之间,像教你一样讲课于比你还小的女童,那些孩子也如此这般唤着我老师。
她听见本能地蹙了一下眉,跟他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吧,老师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
伊吕的眸中不再扬起涟漪,转而有些沉郁,他点了点头,应道:是啊,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很久了所以即便我再于书堂内这样教授女童,也不会有人再落身于窗前枝桠上,再与我说那样的话了。
她很不喜欢他说的女童这个词,本能地就想反驳,便拧起眉问他:那倘若那个人又来说了呢。
伊吕霍然转目看向她,眸光有些震动。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有明显情绪起伏的眼神,像幽深的井水蓦然翻涌起来,不再温柔,转而沉凝肃穆。
他道:那我必然会再与他应一遍:好。
后来他教她写完自己的名字,又教了她两个字:旋、歌。
裴旋歌。
两年后,她已然能自己寻着书房里的书来看,才在他写满批注的一本《东灵初帝传》上翻到了这三个字。
原来他最初时教给自己的,是一个人名,是这个初帝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教自己写他的名字,却教自己写这个初帝的本名!
她刹时间觉得那本《东灵初帝传》几分憎恶,她有极强的冲动,想撕了手中这本《东灵初帝传》。
后来翻阅了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她又安了心。
没关系,这个初帝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了,跟她和伊吕都没关系,老师只不过是看着书中的他有些崇仰而已。
直到他又无意识地开始诉与她初帝的事迹,他说:他的军师把能保他安然的巫蛊拿到他面前,初帝却跟他的军师说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他说完便沉默了,静静地驻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时常有鹘嘲停落的那几根枝桠。
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闷声:老师又没有听见,怎么知道初帝是这样说的,说不定他拿过了巫蛊现在还活在这世上呢。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欢欣,他低声回她:若然如此,便好了他像失神一样无意识地喃道:我多希望他当时接过了不死蛊,允承了我哪怕因此谏言我害了一城百姓,从此被世人口诛笔伐只要他还在,我亦甘之如饴。他叹:明君难寻,贤帝少有,大部分的帝王仅庸碌寻常尔,这两千余年来,朝堂不时动荡,东灵不时卷入战火,我又何能不念他。
她听得一震,书房里那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猛然在她脑海中翻转了一遍,她突然意识到:写《东灵初帝传》的人叫伊吕;初帝的那个军师,叫伊吕;而老师,也叫伊吕。
老师她仰着头不可置信地问他:你就是那个初帝的军师,伊吕吗?
他震了一下,凝滞片刻,回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她:你果然很聪明。
那老师已经活了一二两千多年了?
嗯。
是因为那个不死蛊。
对。他又道:把这件事忘了吧。
她从不违逆他,马上应声说:好。又道:那老师也忘了那个初帝吧,我会做得比他更好。
比他更值得老师惦念、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