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石头桌椅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正端着一杯清茶慢慢酌饮。
祖父。谢庭春不远不近地停下,微微一礼:这位是陇西火器大营的亓将军,此次赴京面圣与孙儿同行。
老者停下了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何,亓杨浑身的肌肉都忍不住警戒地绷紧,屏住了呼吸。
能有谢庭春这样一幅标准美人脸的孙子,谢宏朗自然不会难看到哪里去,相反,他虽然年过古稀,却依然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看着便不似凡人。大约是因为久居上位,身上不怒自威,别有一股气势。
谢宏朗听罢点点头,朝亓杨的方向打量了一会儿,语速缓慢道:大石那小子的义子?
正是。亓杨抱拳回道。
见他承认,谢宏朗一身的威压一收,脸上温文尔雅的面具瞬间褪去,露出一个颇有几分真心的和蔼笑容来:是个好孩子,过来给我看看。
亓杨恍惚之间,忽然发现谢宏朗这变脸的模样和谢庭春简直是十成十的相似。
他稳步走上前去在谢宏朗身边坐下,谢宏朗见眼前的青年器宇轩昂,外貌不凡,加上身上战功赫赫,倒也不会污了自家老友的门楣,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口问了几句家在哪里之类的话,在听说亓杨出身长山府五原村的时候,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真是缘分,我也是五原村人。谢宏朗露出了一个有些怀念意味的表情:那个时候五原村还不叫五原村,叫亓家村,我家是村中外姓人,同你的义祖父家就住隔壁。
亓杨这才忽然想起,村里有一座进士牌坊,看来便是谢宏朗当年留下的东西了。
好好干。谢宏朗从回忆中抽离开来,再次挂上了那温和疏离的笑容,勉励了两句,便端起了茶杯。
亓杨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来告辞。
转身之际,阳光正好照在他脖颈之间,棕红色的粗绳下坠着一个碧绿的东西,莹润的光泽在谢宏朗的视线中一闪而过,倏忽即逝。
石椅上的谢宏朗瞬间掀开眼皮,露出了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并肩走远的两名青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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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府歇息了半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文武百官便依次入宫开始早朝,亓杨官职仅为五品,更不是京官,只能在殿外同谢庭春一同等候。
陇西草原项县大战刚刚落下帷幕,文武百官先是讨论了一番如何善后,接下来话题便回到了是战是和上。
永嘉帝脸色青灰,看起来不光是身体有些虚弱,心情也不甚舒爽,他皱着眉毛,神色冷峻地开口道:卢爱卿,你怎么看?
一名大臣从左手边出列,面颊清瘦,眼神炯炯,正是谢庭春的座师卢侃,他抖了抖胡子,表情严肃地说:夷、戎二国欺我大夏已久,屡屡犯边,西境百姓不得安宁,而今竟然大举进攻边境城县,实在是嚣张至极!臣以为,应当起兵讨伐,收复陇西草原,将异族人彻底赶出我大夏国土!
臣附议!几名平日里主战派的中流砥柱纷纷站出来表示赞同。
永嘉帝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正在此时,一个身着仙鹤纹绯袍的老者缓步出列,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老臣以为,此事不妥,还需从长计议。
出列的正是主和派的核心人物,阁老何岫,他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可谓清流文臣之首。永嘉帝面对着他也不得不恭敬几分,在朝中说话一向颇有分量。
果不其然,何阁老话音刚落,便有大半朝臣站出来附议。
臣以为,贸然出战一事劳民伤财,陇西草原并非耕种沃土,执意抢夺并无意义
戎人、夷人皆在马背上讨生活,骁勇善战,还请陛下三思!
听着这些大臣们的话,永嘉帝的脸色越来越青,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身边的白面太监立刻送上帕子,永嘉帝小心地擦掉咳出的血丝,大殿上已经是一片鸦雀无声。
骁勇善战、劳民伤财的确。永嘉帝沉沉叹息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然而就算如此,前些日子长山府传来捷报,区区两千人夏军,竟然将六万夷国主力全歼于惠阳山口。
说罢,永嘉帝转身冲着白面太监微微颔首,只见那太监提高嗓门,一个尖细的声音便从大殿中传了出来。
宣,陇西火器营总领将军亓杨,长山府同知,谢庭春觐见
大殿的门口出现了两个高挑的青年男子身影,二人拾级而上,小心谨慎地走入殿中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永嘉帝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两位爱卿平身。已经许久未见到朕的大石将军了,亓杨,你父亲最近可好?
此言一出,大殿上文武百官看着亓杨的眼神立刻变了。
这次长山府的一文一武两名官员入宫面圣,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圣上有心西征,只是圣上龙体有恙,力不从心,朝政大事皆是由何阁老为首的清流文官把持,即使永嘉帝是这天下之主,也不能不考虑老臣们的意见。更别提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米了。
本来文武百官都已经做好了打算,届时就算是鸡蛋里挑骨头,也一定要给这两个小官点下马威,只是不想这二人,竟然一个比一个有来头!
这文官乃前首辅大人嫡长孙,探花郎出身,向来简在帝心,是个不好惹的,这就算了,本以为边上那个小武将是个软柿子,泥腿子出身,也没什么见识,捏一捏不妨事,一群文臣的三寸不烂之舌都已经准备好要将这小将喷成个筛子了。
只是他怎么一眨眼就成了亓大石的儿子?
亓大石总兵手下囊括了夏朝军队的将近六成精锐,虎符在握,同何阁老二人呈鼎立之势,早年就为大夏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前几年被重新起复后,更是威风不改当年
这不是软柿子,这是个硬骨头啊!
回禀陛下,父亲身体十分康健!亓杨垂头看着面前的一小块地砖,心情异常地平静,不卑不亢地回道。
见他举止有方,永嘉帝似乎龙心大悦,摸着胡须朗笑出声:好!虎父无犬子,来,给朕和众位大臣们说说看,在长山府任职期间,你做了哪些东西?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在惠阳山口派上用场的?
是。
亓杨沉声应道,随行的太监立刻将一个木盒子呈上,亓杨打开木盒,从其中取出了一个黑洞洞的东西:这便是在惠阳山口一战中最为关键的兵器,火铳。
大殿之中的官员们都是京官,关于火铳的描述只在捷报和街头巷尾的传闻中听说过,还未曾见过实物,一时间,都纷纷不顾形象地探出头去想要看个究竟。
训练有素的管事太监们直接在大殿中清出一条五十步长的走道来,尽头摆上一个靶子,用厚厚的铁甲皮衣包裹起来,亓杨装入弹丸,点燃了引线,正如那日演示给谢庭春看一般,冲着远处的靶子,嘭、嘭、嘭便是连发三枪!
一时间,大殿中烟雾缭绕,巨响和火光忽然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不少柔弱些的文臣都被吓破了胆子,竟然殿前失仪,骇得叫出声来。
烟雾散去,大殿之中只有亓杨和谢庭春还面不改色,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永嘉帝,脸色都有些发白,过了片刻,才挥手示意太监将靶子搬回来。
看着面前靶子上黑洞洞的三个大口子,文武百官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