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臂还受着伤,狼的血溅到睫毛上,很难受,可是手和脚都僵硬着不知所措。嗓子沙哑,张嘴失声,也说不出话。
夏青眼眶发酸。
他和五岁的楼观雪接触不多,却亲眼见他每一步蹒跚艰难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上蹿下跳、装乖卖惨,忍着所有的侮辱嘲弄、殴打谩骂,拖着一身伤痕蛮横成长。这个狼崽一样的小孩,从不觉得恨和难过,也不觉得孤独,只是纯粹想活着。
可是现在,这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用崩溃的语气告诉他。
你就不该活着啊。
楼观雪的眼眶也红了,可是他太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心里那种翻涌煎熬的痛。
只能张了张嘴,几乎是祈求地:别说了
瑶珂听不到他的声音,她仿佛陷入了魔怔,鲜血从捂脸的指缝里不断涌出。
对不起阿雪,对不起,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她一声比一声嘶哑,哭得肝胆俱裂。
对不起阿雪,我不该在你身上设下血阵,妄图让神明在你身上苏醒。
楼观雪浑身都在哆嗦,往后退一步:别说了。
对不起阿雪。瑶珂绝望地哭着,自责将她整个人击溃:对不起。
你不要长大了,你不要活下去了阿雪。
她颤抖地松开手,僵硬缓慢抬起头来。
银蓝的眼眸一片血色,暗淡无光,瑶珂已经彻底瞎了。
她看不见,蒙蒙看着前方。跪坐在地上,漆黑的长发委地,如凋零荒冢的灵薇花。
你不要长大了。她轻声喃喃,眼角血泪不止。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最初生下你只把你当一个容器,
你五岁了,很快,神就要在你身上苏醒了。
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她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往前爬,披头散发眼神无光,神情已经痛到麻木,只是似哭似笑疯疯癫癫:神苏醒的一刻,鲛族当年所有的罪都需要你来承担。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我现在不求神重临于世了,我现在也不求鲛族归乡,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无痛无怖,阿雪。
阿雪,对不起
楼观雪!夏青终于能动了,他扑过去,先捂住了楼观雪的耳朵。
而楼观雪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苍白如纸,黝黑的瞳孔也像是见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涣散瞪大。
一把火将心头野草烧成灰烬。
句句穿刺他的灵魂,把他赖以生存的纯粹渴望击碎。
容器。
你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神要在你身上苏醒了。
楼观雪摇摇欲坠,之前跟雪狼打斗伤到了肺腑,这一刻痛感格外明显。他张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眼睛被泪水洗刷,冲走了之前生生不息全部的韧劲和执拗,空空茫茫只剩迷茫。
夏青眼眶也红了,抓着他的手,哑声说:别听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出去。
楼观雪没说话。
我带你走。夏青牵起他布满伤痕的手,一边捂着他的眼睛,一边带他往外跑:走,我们走。
瑶珂已经彻底失明,可是还能听到脚步声,她慌乱地站起身:阿雪!
但手臂撞上了桌子,上面未绣完的针线乱糟糟掉在地上,她试图往前走,却被狠狠绊倒,跪坐在地上的一刻,这位濒死的鲛族圣女神情露出一种迷茫来,长发垂落,终于她再也忍不住,悲恸地长嚎一声痛哭出来。
哭声泣血,凄哀响彻在整个荒殿。
夏青拽着楼观雪的手往外面跑,跑出这个压抑的冷宫。
外面星光璀璨,上弦月弯弯挂在天上,风中传来各种细碎的小虫子的声音。
地上布满了各种杂草碎石,楼观雪行尸走肉般走到一半,突然松开夏青的手,扶着旁边的墙,开始一声一声干呕出来。
他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有鲜血。
夏青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你别信她。
月光清清淡淡,楼观雪木得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听到这话,单薄的唇颤抖,扬起了一丝僵硬地笑。
多可笑啊。
夏青安安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痛苦地站不直身子,脸色苍白半蹲下去,视线盯着地上草丛里各种星星点点的虫子,失神地喃喃:多可笑啊,我那么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盯着自己丑陋不堪的双手,轻声说: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
他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夏青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蹲下去抱住他,说:不是的楼观雪,不是这样的。
楼观雪这次没有抗拒他的拥抱。
男孩单薄的身躯颤抖得厉害,一口咬在夏青的肩膀上,似乎要抑住难以咽下的哽咽。
夏青感受着热泪打湿衣衫,没理会那种痛,颤声说:我见过长大后的你。你真的活到了长大,成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再也没人敢招惹的人。
楼观雪笑起来,牙齿都在颤抖: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是你。我很确定。
他的声音过于平静,没有多重的语气,像是单纯陈述一件事。
夏青:长大后的你成了楚国皇帝,世人唤你叫陵光珠玉。你虽然依旧脾气不好,一堆坏毛病,可是我跟你相处却并没有讨厌你。虽然你刚开始像个神经病,后面也差不多,但我就是没讨厌过你。多奇怪啊,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这种奇怪。
你活得很好。所以别信你娘这个疯女人的话,你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鬼容器。
你活着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等神苏醒的时候死去。
你生来就是你自己,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
楼观雪的眼泪大滴大滴烫过夏青的皮肤。
草丛里虫子在低鸣。
夏青抿唇,选择不再说话,给他安静的空间。
他之前就在想,楼观雪这样的人,逆境磨出反骨、黑暗滋生桀骜,活得那么清醒认真,会为什么而生出心魔呢?现在夏青知道了,能让他的崩溃的,是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原罪。
萤火虫在荒草里翻飞,寂静的夜晚,土层之下很多响动。
我们先出去。夏青受不了这种氛围,拽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冷宫外走。
楼观雪说:出不去的。
夏青沉默看着他。
楼观雪脸色苍白脆弱,漆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冷静认真,轻声说:你说这里是我的心魔,所以你也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没有长大,没有活下去。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他蹲在草丛里,幼小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茫来。在信念崩塌、骨骼粉碎后,问自己: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想到了瑶珂的话,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