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帘,睫毛在眼底投出一弯黛色阴影,平静的望着距离自己身体不足五寸的刀锋,淡淡道:陛下认定臣是罪人,要将臣押入诏狱吗?
刘琥见陆维这般,顿时柔肠百结,在龙椅之上摇着头,刚想解释,却见左相爆发出一阵大笑,朝陆维高声道:陆贼,这自然是陛下的意思!就在你进殿之前,陛下已经下令处置于你!
说完,张开双臂,有些忘形的朝大殿四顾了一圈,这满殿的文武百官,皆是见证!
刘琥闻言,悚然而惊。
再望向殿下的百官,没有一个反驳左相的言论。而左相再怎么强势,也万万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欺君的言论。
那么,他是真的下过将陆维投入诏狱的旨意吗?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陆维进殿之前,左相那篇让他走神的亢长疏奏!
这条老狐狸!
刘琥在心中骂着左相,却又不能反驳左相的话。
他刚刚同意了左相的奏言,如果现在当场反悔,说自己是因为没听清才同意的,他帝王的威信威仪何在?如何统御群臣?
刘琥这边正在心中百转千回,只见金殿之下,陆维惨淡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是陛下要臣的性命,臣又怎敢不从。
刘琥见陆维此番情态,忽然想起了本朝近百年间,那些因被打入诏狱一事,而当场自尽的近千人。
陆维身前的刀锋,距离身体不足五寸。
陆维刚回朝便被赦令押入诏狱待审,想必已经心灰意冷,此时只要用力往前一扑
刘琥顿时心中大急,当即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在殿上失态的指着陆维大吼道:不能让他寻死!把他捆起来!
刘琥全身都在发抖,直至看到陆维被五花大绑押跪于殿前,刘琥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停止。
陆维自幼与刘琥一起长大,陆维的身手如何,刘琥是很清楚的。然而从始至终,陆维都没有进行过半点反抗挣扎,顺从的让人绑了他,顺从的任人按着背脊,跪倒在刘琥脚下。
从始至终,陆维只是用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平静的看着金殿之上的刘琥,直至被人按下头颅,再也看不见。
陆维的头深深低下,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棱角分明的薄唇。
刘琥这人跟记忆中的一样有意思。
从前他刚创业的时候,常常需要和人商洽和谈判,学过一些微表情解读,同时也学习过如何管理自己的表情。
刘琥初闻他被打入诏狱的吃惊、听见左相言论的犹疑不定,以及命人将他捆起来时的失态,都尽收他的眼底。
他很清楚,刘琥虽对他有疑心,却只打算剥夺他的兵权,并不想要他死。要他死的,是以左相为首的勋臣党。
清流党,应该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左相今天所用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以帝王的名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往他身上安了叛国谋反的罪名,这是豆腐拍在灰堆里,怎么洗也洗不清的事情。而诏狱,又在勋臣党的控制之中,只要入了诏狱,无论审讯结果如何,招认还是不招认,他还有出来的那天吗?
但左相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刘琥这人纵然做事犹豫不定、疑心重重外加看重自己的帝王威信,却是从内心里深深爱着陆维的。
这种爱,令前身一心求死。
而这种爱,亦可以用来叩响生门。
除此之外,整个陆家,以及三年间暂时在京中被打压势弱的新贵党,真的就毫无还手之力吗?
刘琥已经二十六岁,仅有一子一女,皆为陆贵妃所出。儿子于三月前诞下,刘琥得到独子后大喜,赐名暠,刚满月便下诏立刘暠为太子。
纵是刚满三月的婴儿,暗中亦有了势力不弱的党派投效。
谁都知道,陆贵妃是因为陆维而得宠,刘暠亦是因为这个手握重兵的舅舅,才被立为太子的。叛国谋反是诛连九族的大罪,陆维若是坐实了此罪,陆贵妃和太子纵是幸免于被诛连,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所以,投效太子的那帮人,亦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
包括当今天子在内,这么多人想要陆维活着,勋臣党纵是暂时占了上风,想在诏狱里将他就此处置了,也必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刘琥站在金殿之上,心中百般滋味的往下看去。
他看不见陆维的脸,只能看见他因跪伏而弯下的脊背、低垂的头颅,以及黑色鎏银衣领中,露出的一小截光洁脖颈。
陆卿谋反叛国之事,尚未有确实证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琥听到了自己艰涩的声音,不若改交大理寺
大理寺卿是刘琥的亲信,如果能将陆维交至那里,想来是最安全的。
陛下不可!左相精心设局,怎么能忍受大好局面被破坏,打断了刘琥的话,之前陛下金口玉言,将陆维押入诏狱待审,岂容更改!
说完直视刘琥道:陛下是要出尔反尔,做一个言而无信之君吗?
你左相此言已有逼迫之意,刘琥闻言心中大怒,双拳于广袖中紧握,却又无言可驳。
陛下不必怜悯罪臣,罪臣愿去诏狱。
就在刘琥与左相对峙之时,被五花大绑,跪伏在殿下的陆维忽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清朗明晰,满殿皆闻。
刘琥知道事情无可挽回,陆维的话只是给了他一个台阶。刘琥颓然坐在龙椅之上,左手捂眼,右手举起,轻微的挥了挥。
刀斧手们簇拥着陆维,将陆维带下金殿。
陆维看了刘琥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顺从的被押了下去。
虽然有些冒险,但诏狱,他是必须去的。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任务。而只有他下了诏狱这个事实,才能令他之前埋下的种子迅速成长,直至破土而出。
第10章
下朝之后,刘琥换了常服,如往常般回到了御书房。
他此时的心烦意乱,简直是透于体表形外,任谁都能一眼看出。
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于是刘琥支开了御书房内几乎所有的下人,将大门闭紧,只留刚刚回京的张德义一人在旁。
御书房内,刘琥坐立不安,尤如困兽般绕着御案来回踱步,朝张德义道:大伴,左相这是要伯修的命啊!
伯修,是陆维的字。只要不是在公开场合,刘琥总是这样称呼陆维。
陛下不必着急,左相虽然表面上强势,现在却是不敢对侯爷下死手的。张德义微微躬身,面目慈善,声音略带尖细,侯爷身后有陆家、新贵党,以及整个北疆的军心,左相若就此杀了侯爷,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有人会鱼死网破,左相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
刘琥听张德义这么一说,想想确实如此,当下松了口气,继而又眉头紧皱,担忧道:大伴,那你说他们会不会对伯修刑讯逼供?
诏狱的刑罚,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
虽是难免,但想必并无大碍。张德义笑道,陛下忘了,咱们在诏狱的几个钉子,有人正是负责执刑这一块儿的。只要陛下一道密令,侯爷就吃不了大亏,只走个过场给左相的人看看罢了。
刘琥点点头,当即心定下大半,停了困兽般的踱步,秀美精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道:朕是记得诏狱里面有咱们的几个人,但他们在里面是做什么的,这些许小事却如何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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