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面色惊恐,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草地里只有几缕淡红的血迹,淡得几乎看不清。她看起来瘦小而孱弱,无处不透着安静和娴雅。
相里飞卢只与她几面之缘,只记得她总是多病,还有看向他与容仪时好奇又略带羞涩的笑。
相里飞卢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随后有人送伞上来,他接过了,俯身半跪下来,替相里鸿挡在头顶。
相里鸿浑身湿透,连睫毛上都沾满了雨水,相里飞卢放下伞要扶他,被他甩开了。
相里鸿忽而变了脸色,他拄着拐杖勉强地站起来,声音喑哑难听:不,我还能走我自己走!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整个人往下摔。
如同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像,终于在此刻崩破、流散。
旁边神官们赶紧冲上来扶住他。
送相里大人回房,先将夫人尸体收敛了。其余人,继续呆在该在的地方,这件事亦不要声张,免得大家忧心。
众神官俯身低头:是。
相里飞卢抬起眼,静静地看着相里鸿的背影如非骨病,需要拄拐,相里鸿其实还在壮年,只是此时此刻,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从前他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如同所有孩童都无法想象父亲的形象随着岁月慢慢垮塌。
在他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走过佛塔的青石长阶前,已经有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过都城长夜,万家灯火,带他提剑以观山河,将万民都挡在他们身后。
当他第一次踏上佛塔顶端,看见城楼上禁军的火光,佛塔下的街市喧闹,那一刹那他就理解了这种心情这种保护是不讲道理的。
他是俗人,这一辈子他都将是俗人,无法成佛,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心已经有了最深切的挂碍。
大雨浇透,衣衫尽湿。
如果他刚刚醒着。
如果他反应再快一些,不被那鬼魇住。
这一切,是否还有改变的余地?
这是你的伞吗?和上次的不一样。
众人散去后,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
容仪睡醒了跑出来,正蹲在地上,端详那把神官递来的雨伞。
他不关心这庭院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眼里只有他觉得好玩有趣的东西。
人间会在伞这种避雨的东西上,画上各种各样的花纹,这让他觉得很新奇。
相里飞卢刚带着他来青月镇时,所带的是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纸伞,现在这一把却是正红的。
容仪喜欢这种红色,这种红色能刺破青月镇潮湿阴暗的青色,他已观察到这是用来躲雨的东西,因为人不会避水,但是他还是把它拾了起来,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是避雨用,为何你不用它来挡雨呢?如果也可以像你一样不躲雨,那么又是为何,这么多人用伞呢?
不躲雨,会冷,上神。相里飞卢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他苍翠的眼底映照着他的影子,那声音很轻。人有生老病死。
雨水浸染他的肩头,玄色的衣襟上多出一大片水色。
那么雨会让人老。容仪也往人多的地方看了看,你的师父变老了,他的寿数在缩短。
他又歪头看他:可是你没有。
不会,上神,雨不会让人变老。相里飞卢说,他会让人生病。
我明白了。
容仪直起身,将手里的伞拉直打开,让红色覆盖满眼。
他忽而靠近了,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节,将拿把伞举过他头顶:我给你打伞,你不要生病。
第14章
容仪的呼吸凑近了,眼神敛着认真的光。
这样的光和他第一天见他,他坐在神的棺椁上时眼里的光,别无二致。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望着他,又过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说:好。
*
神官们提着灯进进出出,青月镇乡民们在神官坞门口来回观望,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被挡了回去。
没办法了相里大人身体垮了,找来了医生看,说一个是因为骨病旧伤无法逆转,一个是心病太重,夫人死了,对他打击太大
相里飞卢转头看了一眼榻上昏迷过去的人:相里鸿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披散的长发里已经夹上了几丝花白,如同油尽灯枯,但他的手指仍然紧紧地攥着,仿佛仍要抓紧着什么,哪怕徒劳无功。
所谓病来如山倒,在相里飞卢抵达青月镇之前,他成日高度绷紧的神经和几乎不眠不休的尝试,早已经摧毁了他的健康。
师父的腿相里飞卢斟酌着用词,旁边的医生摇了摇头,大师,您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您该知道相里大人这条腿已经保不住了。若是能保住,精神恢复了,以后此生,恐怕也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相里飞卢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师娘的遗体如何了?探查过了吗?有无痕迹?相里飞卢低声询问旁边等候的小神官。
神官摇摇头:和之前那些剜心的死法一样,周围也没有其他痕迹,倒是有一处泥土,留了个印子,仿佛是脚印,却不像是人的脚印。我们已经遣人将那块土送了过来。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
水浸入泥土中,洗刷得几乎看不见,那印痕也十分淡,那脚印只有前半个,没有后半个,仿佛这个人是踮着脚走路的一般。
相里飞卢察看了一番,皱起眉。
艳鬼。
最低级的艳鬼以血肉为食,能看穿人心,以美色惑人,一般只害男人。
他们修的是惑术,与合欢道类似,也有艳鬼修为提升后,不止能惑男人,而是能看穿所有人过去、未来最想要得到的事物,用幻术杀人。
青月镇这个,恐怕是只道行不浅的艳鬼。
之前一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次却留下了,恐怕跟容仪也有关系:那鬼在他们房中,本来是想对他下手,却不想被凤凰业力克了一下凤凰是纯阳至刚的生灵,天生就能克杀万鬼。
照顾好师父,夫人停棺三日,师父若是醒来,他会亲自为师娘送灵。他若是未曾醒来,我为师娘超度。
相里飞卢低声嘱咐一边的神官,除此以外所有事宜,全部由我接手。
明白,大师。
神官停顿了一下,跟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被押送关起来的那三个人,他们都想出去,尤其是周婆婆,她也是神官一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乡亲们也希望能够放他们走。
相里大人刚刚昏过去之前,让我们把他们放出去了,要我们特来知会您一声。因相里大人在您来之前,已经在此处布下了禁用法术分身的阵法,那三人事发时都不在,所以都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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