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弟临走前,吾问女孩名字,吾弟略一沉思,言道「舒殿合」。
吾察他神情闪烁,必有所隐瞒,他既有不可言说之由,吾也不便追问,就将此名权作女孩姓名
宣城一开始还是散漫的躺在摇椅上,尔后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便在椅子上坐正了起来,神情随之变得专注。
合儿刚至吾身侧不久,吾方明白为父母者育儿不易。合儿时值两岁冲龄,正是牙牙学语之际,口齿不清,无法明言饥渴,幼齿又尚未长全,饮食都需精心调喂。
吾生无妻无子,从未抚养过小儿,山中人烟荒芜,亦无处可寻合适妇女代为哺养。面对合儿哭啼,吾常常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解。
其后,吾被逼无奈之下,只得试以采菰草捣汁调作稀粥喂于合儿。
出乎意料,合儿竟喜食此粥,饱腹之后,哭啼既止,安然入睡,使吾如解倒悬之苦也。永康七年十月十日。
宣城在脑中幻想出手札里所提到的场景,噗嗤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她高洁儒雅的驸马,小时候也与其他小孩没有什么不同,迫不及待地翻开下页,接着看下去。
天下易主,改朝换代,百姓苦矣,吾携合儿搬到了深山里,侥幸避开了战乱。
与合儿相处数月后,吾方察觉她与其他小儿不同之处。吾从未见过
吾试着与她说话,她能明白的答应,可知这份安静与拙笨无关,是她天生所带来的性子。
吾没有自己的子嗣,虽可称憾,但是合儿的出现却让吾以为是上天有意安排吾没有孩子,只为等待她的到来。
吾弟自将合儿交付于吾后,便与吾彻底失去了联络,后听闻他投了新主永康八年元月二十三日。
宣城拇指压在落款的时间上,永康八年,那时她父皇已经登基了,按新历应是庆霖元年,冯焕林遵得却依旧是旧朝年历。
偶然间下山购买合儿的小衣,听闻旧朝宫中少了名贵人,新帝四处搜罗其下落,城中到处都是通缉的告示,几名官员也因此被抄了家。
吾回药园后,看着合儿之前的衣服和颈上悬挂的玉锁,有所忧惧,为防意外,便将合儿旧物都收了起来。欲待合儿长大后,再将这些东西交还与她
宣城神情逐渐凝重紧张了起来。
合儿五岁了,过完生日,开始询问吾,她的父母在哪里?
为什么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吾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回答她,所以屡屡被她询问到时,吾都沉默不言。
许是猜测到了什么,此后合儿再也没有提及自己的父母。
合儿聪慧过人,吾决定将自己的生所学都教给她。
但见她在孩童玩耍的年纪,每日却只能苦读习字,摒弃女孩裙钗,身边没有伙伴只有草药为伍,吾内心又浮起愧疚来,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合儿背负了太多东西,所以让她失了寻常小孩的悲欢喜乐
吾以为合儿个人太孤独,所以养了两只鹤给她作伴。
透过冯焕林的手札,宣城仿佛看到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端正地坐在屋檐下读书习字的影子,孤独清冷。
她回想自己在同样的年纪时在做什么,虽然也在幼年失去了自己的母后。
但是她还有父亲与哥哥,还有成群的内侍和宫女包围着她,她去东,他们因父皇对她宠爱有加,她度还是宫里的小霸王,招猫逗狗,人见人嫌。
她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如何美好,但较舒殿合相比起来,自己足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了。
手札里还记载着不少冯焕林行医的心得,但宣城对此并不感兴趣,简单扫一眼便翻了过去,一 本厚实的手札在她手中逐渐变薄。
合儿长大了,有些事我生为男子也无法教导她,只好请来山下的妇人来帮她
同为女子的宣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事是什么事,不由皱起眉头来。
在落款为庆霖十六年的日子里,冯焕林仅写着一段字。
出门采药,不慎滑倒,伤了脚踝。休养之余,吾忽觉自己年岁已老,大限将至。
合儿到底是个女孩子,吾不应该让她一直隐瞒着自己的性别,该把合儿交托到一个稳妥的人身上,合儿乖巧却内向,恐难托付他人矣
第183章 宿命
冯焕林留下的手札字迹工整, 言辞简洁,寥寥不过千字,却道尽对舒殿合的厚爱与关怀。
宣城不顾得去细品冯焕林的含辛茹苦, 回翻手札, 指尖带着微颤, 在「玉锁」、「贵人」、「旧朝」等字眼上反复揣摹, 不敢去正视那个已然摆在面前的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般捉弄人?
夜晚降临,人丁稀少的小院再次沉浸在静谧中,左厢房内燃着灯, 内里传出淅淅的流水声,冯夕婉和哑仆在各自的房间中一人写字,一人研药。
因太过于专注自己的事情, 使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有人开门走了出去。
宣城孤身离开院子, 找了一片僻静的陡坡坐下来, 将携带出来的酒壶放到了一边。
面前天高地阔, 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浑厚地像书画家笔下化不开的浓墨, 一轮孤月悬挂在深蓝苍穹之上, 只有零星数点星光点缀着它, 草丛里不知什么虫子在吱吱叫,更给眼前的浓夜增添了几分寂寥。
黑夜,只身,独坐,伴酒, 无论让人怎么想,都无法摆脱孤独二字。
宣城似乎对此并无多感,没了外人, 她的坐姿也肆意了一点,双腿随意盘坐着,不用时时端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也不需要刻刻被人敬重,似卸下一身防御的盔甲,肩上再也没有过负的重担。
她深吸了一口气,因过分思虑的头脑在凉风吹拂之下,稍稍冷静了下来。
打开酒壶,米酒的香气扑鼻而来,她试着尝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惹得她直皱眉。
她原本是极讨厌喝酒的,可这六年里每每遇见无法解决的问题,身边无人可诉说时。
唯有酒会包容她,让她短暂地逃避那些麻烦,像一种可以完全信任的依赖一般,所以她才无法自拔地沉迷上饮酒。
感觉酒水火辣辣的穿过喉咙,通过食道,落进胃里,宣城有一种双足从失重中落地的感觉。
渐渐适应了米酒的独特口味,她开始一口接一口往自己嘴里灌酒,直到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她微微侧头,呼唤出此刻最有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人的名字,道: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