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凌坐了会儿,又鬼使神差地伸手,将那封信纸拿起来,拆开,用掌心细细抚平。
这信纸算不得干净,上面沾着泥,还有某种深褐色的痕迹,似是晕染开的血滴,边页也卷翘着,被容凌白皙的手指衬得分外不堪。
容凌将信看过一遍,没忍住,又看了第二遍。
最后,她将它叠好,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压在一堆课件的最下方。
此后,她总是能收到钟书意的来信,有时相隔几个月,有时是一年多。
信上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叫容凌不必替她担心。
谁担心她了?
她连这些信都懒得回一次。
容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它们收纳在书桌抽屉的同一个角落。
信封一天天堆积变厚,从大学毕业后,容凌离开学校,又前往重庆与父母汇集,也不知钟书意的人是怎么找到她的。
容太太无意间得知钟书意寄给容凌的信,止不住叹气:唉,也不知这战乱什么时候能结束?
正在擦拭台灯的容凌动作一顿:总会结束的。
到那时候,等钟书意回来,容凌定要当面问问她,给自己寄这么多信,偏又不肯在上面多说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一晃过去八年,除了钟书意的信,容凌也没等到她本人。
报纸上的消息每日都在变化着,日本人早已战败退出,容凌又随着父母,一家人迁至南京,战事却仍未结束。
容太太私底下悄悄劝容凌:书意寄给你的那些信,莫要让旁人晓得,你知道的,她和我们现在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了,妈。容凌蹙着眉头,答应下来。
等容太太走后,容凌坐在椅子上,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嘴角浮起嘲弄一笑兴许,她再也见不着钟书意一面。
早知如此,当初分别的时候,就该问清楚的。
问清她对自己的那个吻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把自己当成亡夫的妹妹,还是
这么多年来,任容太太如何劝,容凌也没有过嫁人的打算。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坚持,兴许,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答案。
可惜,答案再也等不到了。
离开的那天,阳光晴朗得和往日并无任何不同,容凌神色有些恍惚:妈,现在战事已经结束,我们还非走不可吗?
不走怎么成?容太太也舍不得离开,可一切都容不得他们,现在输的人是我们,倘若再呆下去,保不齐将来的日子怎么样
容老爷也劝她:阿凌,你不是个孩子了,也该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现在离开了,将来总会还有再回来的时候。
容凌对这般的大道理似懂非懂:你们走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行。
容太太哪肯放她一人,顿时眼泪掉下来:阿凌,妈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不走,我又怎么放心得下,怎可能一走了之?
是呀,阿凌,别闹小孩子脾气了。
容父容母你一句我一言劝着,在他们眼中,容凌没有不离开的理由。
到底是血脉至亲,容凌拗不过他们,一家人坐上了前往广州的车。
之后,还要乘坐轮船,越过一道宽宽的海峡。
说好的回来,却再也没等到回去的时候。
战火早已消停,铜锁蒙上一层灰,天却一天天蓝起来。
北平的秋日,再次恢复了辽阔的蓝。
容凌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
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新中国已成立近四十年。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寥寥数语:一切安好,勿念。
要寄信的是位女士,她看起来举止优雅,即便有些上了年岁,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盘在耳后,身着旗袍,坐下来时会先整理裙摆。
这样的女士,一看就是过去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理应写得一手好字,不必找我这个代笔。
信纸折上装入信封中,我比划着手势问她地址要填什么。
我是个哑巴,只能靠手势勉强同人对话。
眼前这位叫做容凌的女士原本只是路过,见到这一幕,却不知为何停住脚步,也坐到我的摊子前。
令人惊奇的是,不知她经历过什么,竟然也会手语。
见我问起地址,她微微愣神着,不知如何回答。
这样的情况,我已是见怪不怪,自从当局允许向对岸寄信后,找代写的人只多不少,问起他们要寄的地址,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难免会答不上来。
只记得那是故乡。
容凌低垂着头,想了好半天,钟书意现在会在哪儿呢?
她是留在北平,抑或是去了别的地方,兴许四十多年未见,这人早已不复存在
甫一冒出这个念头,容凌因为上了年纪,有些看不清的眼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化作碎片,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黑暗铺盖过来,包括眼前方才还同她交流的写信人,也被吞没其中。
是她,她去世了。
容凌踉跄着后退三两步,脑海中下意识冒出这个念头,一切前尘往事尽数席卷而来。
赌约在耳边响起:赌最后这个幻境,你究竟是否能同我两清。
你我二人皆封锁记忆,从头来过,倘若什么都没发生,等出了幻境,我从此再不与你做任何纠缠。
第243章 解契
容凌再睁开眼, 眼前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她置身于一间以云絮为壁的小房间,身下是坚硬的石床。
这间屋子,容凌并不陌生, 是天界用来困住她的牢房, 这些云絮看似柔软, 实则蕴含力量, 容凌的#xe5b9#xe879在其中没有任何用处, 更遑论逃出去。
要想走出这间牢房,只有#xe23a刑者凤习徽亲自来开启才#xe23a。
说起来凤习徽容凌又想起幻境里的那个承诺。
容凌倚着玉枕, 懒懒地闭上眼, 有了自己的算盘。
只要她不说,凤习徽就永远不会知道,直到幻境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自己心中都还是念着她的。
只要她打死不承认,凤习徽就没有理由不同自己解除婚契。
就这样下#xe55c决心,也不知这天牢几时才会开启,容凌正打算先睡上一觉再说,陡然传来一阵动静, 身旁的云雾隐约有散开之势。
容凌翻身坐起来, 此刻再见凤习徽, 她竟不知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幸而云牢破散, 出现的人并非记忆中那张冰冷的脸,而是拿着凤习徽玉牌的天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