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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子陵合上眼前的名册, 脸色并不好看。
他入骁骑营已有两月之久, 而在他入骁骑营的第一日,便接到了时将军军令, 立时开拔,一路收购马匹,数量越多越好, 前往一处边陲小镇安营, 休养生息。
军营虽无战事,但也清闲不下来。
褚子陵每日一睁眼就得忙到天黑,军务杂活层出不穷, 还要安排训练马匹, 活活弄出了一身的马粪味儿。
甚至营地附近的住民跑丢了一头驴, 也要来营里闹上一闹,硬说是北府军给征走了。
单是应付这些光杆刁民, 就足以让褚子陵焦头烂额。
他再周到圆滑, 十几年来应付的也多是贵胄名流,那些刻意来寻事讨食的流民, 可不会听他的那套。
而更加叫他难以忍受的是……
“……褚参军。”
另一名姓岑的参军挑开帐幕,对正在清点马匹的褚子陵喊道:“帐中墨锭不够了, 取些来。”
一个骁骑营内,往往配备了数名参军,职责各不相同。有的入帐议事, 赞画方略;有的安排粮草, 分管杂务;有的主笔文簿, 举弹善恶,等等等等。
褚子陵初受任命时,震惊不已。
他一直以为,人人都称他一声“副将”,他早已是名副其实,谁想,浮沫散去,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厮。
而等他抖擞精神、以为自己至少会成为幕宾参军时,那昔日拒绝他加入北府军、今日又莫名成了他顶头上司的黑塔大汉鲁大远,竟然安排他去做了管杂务的参事!
他曾亲耳听到鲁大远对劝他多多照顾自己的主笔参军道:“是,他褚子陵是少将军跟前的红人没错,可他初来乍到,不晓咱们骁骑营的核心军务,让他来指点,不就是瞎子摸象,能摸出个什么道道来?再说,他以前也是在少将军身旁做杂务的,从熟悉的事情做起,总不会差。等他对骁骑营有了个了解,到时候再往上提,也不算迟。”
字字都没错,但也是字字恶心人。
褚子陵咽下满腹怨愤,堆出一个有些潦草的笑,转身去取墨锭了。
一路上,不停有下级军官向他请教杂事,不是下次何时征粮,便是巡逻小队抓了一个疑似探子的人,要往何处关押。
直到他进了存放杂物的军帐,才得了一个短暂的清静。
迅速在一干杂物中取到一方劣质的墨锭后,褚子陵甚至不想出去了。
他在帐中坐下,扶着脑袋,满耳犹然是“褚参军”、“褚参军”的询问声。
褚子陵把脸埋在掌心,无声地骂了一句。
褚子陵离了时停云,到这边陲小镇喝风饮沙,已整整三月有余。
他没有了和公子共享的小厨房,没有了可以每日一换的衣裳,没有了单独的羊皮帐篷,甚至需得和另一名参军用同一顶,在主营和几处主城内培植的心腹更是统统与他断了联系。
公子没有交代任何人,要对褚子陵多加照顾。
这也的确是时停云的性情,行事潇洒,若是婆婆妈妈地交代这个、叮嘱那个,反倒与他行事作风不符。
但褚子陵却在这短短两月间,尝到了何谓拜高踩低的滋味。
像鲁大远这样本性耿直的人,根本不会顾忌公子对他的宠爱,如对待一个平常参军似的对待他;而有意拍马的人,讨好了他一阵儿,发现时停云并无照拂褚子陵的意思,便疑心他是得罪了公子,才会被明升实降、扔到这犄角旮旯里来做苦活,渐渐也疏远了他。
好在,他带来了那只脖颈带有一点灰的信鸽。
缓过神来后,褚子陵从怀里摸出两张信纸,趴在一堆木箱间,取出一根秃头笔,继续写信。
他与南疆的信,决不能断。
“艾沙大人,子陵本月未曾修书陈情,在此拜叩请罪。吴宜春将军意外身死,实非吾愿,拜祈……”
写到此处,褚子陵愤然搁笔,在纸面上烦躁地划了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叉,随即狠狠揉了纸张,塞入口中。
这个英雄,他当得着实憋气!
扶绥之战中,他不过是杀了一个想要逃跑的草包将军,在中原这边算不得大功,得了个参军的职位,的确算是了不得的恩赏了。
可在南疆看来,他们此番一连丢了扶绥、卫陵两座城池,逾万名战力折损,大批粮草直接落入北府军手中,而“褚子陵”在这一战后声名鹊起,仿佛此战功成,全在他一人身上一般。
更重要的是,此战确实是他一封信寄到南疆去,亲手促成的!
不是他通风报信,小小扶绥,被围也就围了,决不至于搭进去一个卫陵,和整整一支运粮军。
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褚子陵有口也说不清,把整件事梳理下来,倒像是他里应外合,要帮着北府军谋算南疆似的。
他以往与南疆合作,自诩有着皇子身份,哪次不是怀着隐隐的掌控全局的优越,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都觉心虚,每每提笔去信,遣词造句都不自觉矮了一头,自己读来都觉得奴颜婢膝,心中窝火得很。
而以往约定的去信不返,更是害得他寝食难安。
南疆那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们还会信自己吗?
可当时情势急迫,那吴宜春胆小怕事,未尝不会为着活命,招出自己来。
不杀吴宜春,他就得死!
褚子陵心烦意乱,索性撂下笔,拿起墨锭,起身出了营帐,打算细细遣词,再写一信。
他花了近十年光景,好容易才在南疆人那里博得了信任,不能这样功亏一篑!
出了营帐,他恰与鲁大远的副官迎面撞了个正着。
褚子陵想着心事,只与副官微微一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旋即错身而去。
副官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