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整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叫喊声从街头传到街尾。然而这叫声越大,那匹马跑得越快, 人们便越加的惊慌躲闪。
借过,借过。街上百姓逃窜,却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逆流追着惊马跑,用手不断拨开人群。他约莫四十多岁,落腮胡须,穿了一件皂绿散花锦战袍,腰上绑着宝相纹大带,足登一双牛皮靴。在彪壮惊马跃起的一瞬间,他就抓住了马辔头上的大绁,站稳脚跟,双臂鼓起使出浑身力气,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
枣红马不断甩动脖子,男人一双虎目紧紧盯着它的动作,眼看就要挣脱之际,突然间就泄了力气,闪身避开。枣红马冲倒在地,他借势拽住马背上的少年一起翻滚,过了会儿起来,两人安然无恙的站起来,那匹马却倒在地上,挣扎几次都起来,像是摔断了腿。
身上没事吧?男人扶着少年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在下胡彭祖,多谢这位英雄,不知英雄高姓大名。
男人摆手说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你没事就好。他说着走到枣红马那里,蹲下身子看了看,这马也没甚大事,估计是是惊到了,到底是畜牲,在城里还须小心些。原来打仗的时候,我们都会给马塞住耳朵,要不然这马看到火光或是听到巨响就会惊得到处乱跑。
怪不得呢!少年郎拍了下头,进城门的时候有个送嫁队伍打铜锣,这马原来在乡下地方挺温驯的。
男人又嘱咐了少年几句关于驯马的话,就走回酒楼,几个武夫打扮的人在门口迎他。
少年郎看着他的背景说道:这是哪位大人啊?真是好功夫。
蹲地上心疼馄饨的小贩闻言抬起头看他,他你不都不认识?这可是杜将军啊,当今圣上的内兄,汾阳四将之一,咱们不说别的,当年就是他率兵打下了京城。
原来是他。少年郎恍然大悟,我早就听说杜将军武艺高超,为人亲善,今日方知百闻不如一见。
惊马伤人是京城里常见的事,就连死人也是有的。这回惊马因着杜将军挺身而出,也没伤到几人,大家聊一聊就各自散了。拥堵的街口重新宽敞起来,郑照便接着往安平坊走,回头却见花错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似乎被刚才下那匹马吓得不轻,那黄得骇人遍布尸斑的脸都能看出苍白来。
杜将军是好人。它鹦鹉学舌的说道。
郑照低头一笑,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不管前身为何物,花错现在是个生灵,探究它的灵智是一种冒犯。他既然想弄清楚凡人成神的事情,何苦在妖物灵智在舍近求远,听闻京郊燕山有座古刹,香火鼎盛,很是灵验,不如直接过去看看。
花错,你先回去吧。他侧头看向它,这离安平坊没多远,余下我自己走便好。
花错摇摇头,盯着郑照说道:主人让我送你回家。
郑照此时对花错的性子有些了解,闻言只是笑了笑,不再要求,任由它继续送了。赤阑桥尽香街直,不一会儿便到了安平坊。曲巷垂柳,浅衫深袖倚门斜。郑照笑看着花错,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花错点了下头,说道:可以了。
它说完这句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化为妖云消散,而是慢慢转身,像来过来时一样徒步走出巷子口。
郑照闭目听着坊间隐约萧鼓,天风吹动襟袖,再睁眼时就该去往京郊燕山。
燕山如长蛇,蜿蜒曲折。春天鹭翻蝶舞,涓涓细流经过白石,桃花浮动。溪畔男女老少皆携伴同行,青草没过马蹄,走在山间犹如踩着绿丝绒地毯上,软得陷入地里。
金风庙供奉的是燕山的山神,说在古时候,也就是在六七百年前,有一个非常得民心的太守。适逢暴君无道,天下大旱,他为替百姓求雨,就在燕山顶上不吃不喝五日。五日后甘霖降下,黎民百姓得救,但是他身体受不住死去。为太守所救的人们夹道痛哭送葬,甚至在他求雨之地上建庙宇以便后世祭祀。
少年老去,孩提长大,忽然有一日有人遇到了这位死而复生的太守,他自称燕山山神。
从此四面八方而来的人蜂拥至金风寺,因着这位山神过往的好心,似乎只要心诚,跪地多磕几个响头,人们的愿望就会应验。
大娘,慢些走,当心脚下。人们搀扶着走过这条直通金风庙的山路。
郑照本也是走这条路,可偷眼打量的目光实在厌烦,略一犹豫,转身向走山崦笼春处,寻觅难得清静。
转过竹溪芳草,正遇湖光山色之时,天空中却吹来蒙蒙细雨。他抬头一看,却见暮天烟淡云昏,想来这雨会越来越大,便急走两步,向不远处的竹棚去避雨。
说是竹棚,倒也不看到也不如几竿竹,大多都是支棱起来的茅草,倒像是樵夫临时搭起来图阴凉的所在。
郑照往里面看了一眼,却见有两位姑娘像是一主一仆也在躲雨,便背过身子站在了檐下。雨水从茅草缝隙中缓缓滴落,隐约有玉石敲击声。
瞧公子风姿卓绝,断然不是俗人,何苦拘泥俗礼?请往里边来些吧。背后传来一把清越女声,听语气像是那位小姐。
郑照不为所动,仍是背着身子,我与小姐与世俗之中萍水相逢,拘些世俗之礼也无妨。
那小姐闻言笑了笑,然后说道:身处何处并非我所能决定,拘礼与否却是我能选择的。若身处世俗之中,便要拘世俗之礼,那天底下就全开一样的花,没有桃红柳绿了。我在世俗之中是我,我在世俗之外是我,我在哪里都是我,更何况俗世非我所愿。公子如果现在还不嫌那里雨水淋漓,便在那里站着吧。
郑照虽然是仙人之体,禁得起烟雾寒,衣衫湿透,也常觉得淋雨潇洒痛快,但只有自己选择去淋雨才痛快。他此时不想淋雨,便是不痛快。
雨水滴落到竹棚顶上茅草上,渗透枯黄的茅草,凝出一滴来,不堪重负的砸到他的肩上。
郑照转身回头面向了里面那对主仆。
说话的小姐身穿素白对襟立领衫,腰系丝绦,缠枝纹月裙逶迤拖地,肩上披着蝉翼薄纱,云鬓里只插着一支玉钗,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便知道,公子不是世俗之人。
身边丫鬟一脸提防的盯着郑照,似乎怕他对小姐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郑照笑笑说道:姑娘说对了,是我错了。
公子守礼是与人为善。小姐又笑了笑,指着是竹几上摆好的棋局说道,我这也无聊,公子若有闲情雅致,不妨坐过来对与小女对弈一盘。
郑照顺着小姐的目光看去,棋盘上黑白双龙厮杀得极其惨烈,却难分胜负,留有的气口相仿,显然刚才是这位小姐自己与自己对弈。他便笑着走过去,坐下捏起黑子,恭敬不如从命。
雨声不断垂檐竹,两人静坐对弈。
棋,在嗜棋者眼里是一枰翻覆,寻喜复悲,犹如世事无常。但在郑照的眼里,下棋只为解闷,与博双陆掷骰子打麻将玩纸牌没有什么区别。嗜棋者苦心孤诣勘破珍珑棋局,等同于熬夜通关黑魂只狼血源,都是饱食终日后,无所用心的玩意。
他虽然棋力一般,但见过的布局实在太多,此时执子也游刃有余。他思索片刻,便执子落在小目,原来势均力敌的局势顿时大变。黑龙占据了上风,每一次撕咬都能将白龙的鳞甲撕出一块血肉来。
小姐蹙起眉头,捏着白子敲下棋枰,抬头笑着说道:我见公子为人,心里便想公子棋风定然淳和稳雅,却没有料到公子竟有吞狼驱虎的气势,且容小女想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