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瘋子!月舞默默地想。
被帶到神域已經三日,月舞終於知道,青玄要做什麼。
他用從妄渡海底奪來的神珠,在荒涼的北域深處,布了另一個陣法。
神器琉璃長笛懸浮在空中,金色光芒籠罩著這片土地。
那男人坐在高台,北域的冷能滲透到骨子裡,一眾年老瘦小枯槁的赤焚族人,在他的默許和要求下,一個個自願走到陣法前,靈祭放血。
月舞數不清多少老人和傷者消散在祭台前。
青玹神情冷漠,月舞卻忍不住道:「你瘋了嗎,到底想要做什麼,這些都是你的族人!」
青玹沒有搭理她,最後一個老人,顫巍巍走到青玹面前。
他的鬚髮盡白,身上到處都是傷痕,他拍了拍青玹的手:「別難過,也別動搖,孩子,這條路艱苦且漫長,外祖父無法幫你分擔,但我相信我的青玹,能帶著族人重新開始。」
青玹說:「我會。」
摒棄良善,不擇手段。
青玹想起卞翎玉體內,那顆融合了九尾天狐墮魔的神珠。但願卞翎玉身邊忠心耿耿的老臣有辦法拖住他,讓他暫時別找師蘿衣了。
青玹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宮殿長大,他接觸最多到的只有族人的不甘心,手足的廝殺,和仲昊的奸猾殘忍。
老者不放心地看向師蘿衣,許是知道神珠來歷不明,他心中難安,又怕他的青玹連最後一條退路都沒有。
那一刻,神珠和長笛一同消融!
月舞也沉默了下來,她複雜地看了青玹一眼。她沒想到老者竟然是青玹的外祖父,而且這些老人和傷者,竟然是自願為築基神笛和陣法犧牲。
一個宏大的、近乎真實的幻境在眼前升起。
青玹很少和外祖父相處,他的記憶里更多是母親,那個女人愛他,她無力又不甘,疲乏蒼白,一身沉疴,每日清醒的時間很少,一旦醒了,就一遍遍央求和希冀他拯救族人。
「……」月舞的尖叫和罵聲一同迸發出來。
但他在下界失敗了。失敗了,就註定要走更曲折的一條路。
青玹充耳不聞,這才看向師蘿衣。
那裡是他的族人,他的夙命。
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在幻境前摔倒,青玹上前抱起她,低聲問:「怕不怕?」
「青玹,外祖父一直想說,你母親太執著了,沒有好好教導過你。我們本就錯過一次,不該再打神君的主意。你想護住所有人不假,可這本就是詛咒和神罰,犯了錯,哪有不付出代價的?赤焚一族曾經叛逃,只有洗清罪孽,彌補過錯,方能擺脫夙命,如今這條路,才是對的。」
青玹俯身抱起師蘿衣,走進幻境中。
沒有愛恨的卞翎玉還沒有意識到,師蘿衣對於他,意味著什麼。
下一刻,被拎著後頸,扔了進去。
而若無憂果失效……
外祖父是青玹心中最後一個親人,可今日死的,也有旁人唯一的親人。千千萬萬個族人,奔赴為塵埃,義無反顧。
幻境被他一分為二。大點的地方,是族人的試煉場,如同煉獄。小的一塊區域,是一個小竹屋,春暖花開。
青玹把師蘿衣放在竹屋的床上,感受了下腳下的陣法。
對的嗎?
他冷冷垂眸,他已分不清對錯,畢竟他早已成為了仲昊那樣的人。
他的時間並不多,他用卞翎玉的神力潛入妄渡海,才能帶走師蘿衣。卞翎玉現在之所以還能冷漠沉靜,沒有發瘋,是因為忘憂果效用還在,神靈的傳承束縛著卞翎玉,他就像無數神靈一樣,冷漠無情,恪守戒律。
青玹拿出師蘿衣的魂燈,放在了她床邊,起身離開。
老者微笑著點頭,再無牽掛,走向了神笛之下。
老者的血液流盡,身軀化作金色齏粉,飄進陣法中。
小女孩搖頭,嗓音稚嫩:「少主,我不怕。」
月舞這才明白,他竟然做了一個可以控制時間流速的試煉場,幻境中一年,便是神域一日,讓族人在裡面快速成長,待到族人被放出來的那一刻,便是一族逆天改命之時。
等到安排完族人,青玹終於記起還有師蘿衣,師桓和月舞。
青玹把她放進去:「去吧,不會有事的,阿瑤的爺爺和奶奶會庇佑著你。」
少女的臉沾上了北域的寒晶,這些東西像是灰色的粉塵,讓原本乾乾淨淨的她,變得灰撲撲的。青玹注視了師蘿衣一會兒,到底沒幫她拭去。
青玹嘴唇囁嚅了下:「我會請罪,不會真的反叛神君。她……我也會救,等她醒來,我會送她回去。」
赤焚族人個個臉色蒼白,卻沒人落淚,他們眼中燃燒著一種更沉悶猛烈的東西。
今日的一切,在他的計劃中,本不必發生。
今日方第一次有人告訴他,靠流血和犧牲,屍骸遍野去贖罪,這樣才是對的。
青玹沒法再借神靈的軀體和神力來錘鍊族人,如今這條路註定充滿了流血和犧牲。
哪怕那時他還是個比阿瑤還小的孩子。
他流幹了血,仍然滿懷欣慰地看向青玹,青玹也望著他,久久不言。
月舞后頸一涼,乾笑道:「嘿嘿,青玹大人,我就不去了吧?」
——這是他仿著海底的聚魂陣做的。
他的身後,少女沉眠,一片春花盛開,而他頭也沒回,走入與她相反的、那片魔氣森然的煉獄。
月舞望了一眼,那竟然是一個神魔試煉場,魔氣肆虐,陰森恐怖!
赤焚族人,不分男女,年幼和孱弱,毅然走入試煉場中,他們的身影被幻境吞噬。
外面的時日過得很慢,但幻境中一日日過得飛快,季節更迭。
師蘿衣有知覺時,聞到了淺淺的荷花香。她記憶里最後一次感到荷花盛放,人間爛漫,還是在上輩子的破廟。
她一時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下溫軟,隱約泛著竹木的清香,她眼皮子沉重,想要醒來,卻如何也做不到。
她聽見外面傳來女子高亢的聲音:「什麼,你就給我一團黑泥,讓我用來做元身!我一個漂亮姑娘,你讓我將來回去做泥巴精?」
另一個男聲笑道:「哦,那你說說,想要什麼?」
他的嗓音很好聽,夾雜在少年音和成熟男音之間,乍一聽如輕和低語,可師蘿衣莫名從裡面聽出一絲譏嘲和冷笑。
師蘿衣聽出來了,那女子顯然也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