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年终于勇敢地接受了自己,不再逃避,而他,也终于找到了第一片破碎的灵魂和记忆。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离开了。
利多卡因被注入贺松明的右臂,五分钟后,医生握着手术刀,在他小臂内侧取下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肉。
贺松明把就快要愈合的左手拿出来,望着医生将自己的肉送进产妇嘴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没有疼痛。
血压上来了!护士欣喜喊道,随之回升的还有心率,大出血的势头止住,医生当机立断,指挥护士进行消毒。
准备剖腹。
所有人都在关注刚刚脱离危险的产妇和她腹中已经憋了一个多小时的婴儿,趁着无人注意,贺松明悄悄走出了产房。
他脱掉袖子染了血的手术服,洗干净手,在门口站了会儿。
几分钟后,随着门内众人的欢呼,一声清脆的啼哭响起。
贺松明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阮陌北陪他回到了西区,贺松明坐在他的这张小床上,才终于全副身心的放松下来,脱力地向后仰去。
感觉怎么样?阮陌北问道。
挺好的。少年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小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
你改变主意了吗?
几秒钟的安静。
贺松明摇摇头,他撑身坐起来我还是想离开。
那就按照原计划进行吧。
贺松明闷闷地嗯了一声,这是他多年来的夙愿,无论心境再如何改变,他都会选择坚持离开。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贺松明还在细细品味方才发生的一切,而阮陌北,则在思考要怎么开口。
在来到这里的第八十一天,他找到了贺松明遗失在这个世界中的记忆碎片。
也就意味着,他将要离开了。
小明。阮陌北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还记得咱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贺松明抬眼看向他,阮陌北的声音听起来和之前似乎不太一样,藏着一股悲伤。
怎么了吗?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是个鬼魂,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游荡,也许等到我回忆起生前往事,才能得到解脱。
你想起从前的事了吗?!贺松明大骇,他抓住阮陌北的手,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突然
我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的。阮陌北笑着反握回去。少年正紧盯着他,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骗人的吧,你一定在骗我。
阮陌北不忍心说,可如果现在不说,等到他真正离开的那刻,猝不及防的分别会更加伤人。
他得让贺松明提前做好准备。
我是个鬼,早就死了,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阮陌北温声道,和你的相遇是上天给我最后的恩赐,陪在你身边的这段日子,我很快乐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贺松明打断了他的话,少年紧紧攥着那只手,哽咽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去更温暖的南方吗?不是说好了到时候要养一只小兔子吗?你还有这么多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提前做好准备。
贺松明定定地看着阮陌北,旋即一头扑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男孩已经健壮了不少的肩膀无声地颤抖着,阮陌北轻轻抱住他,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襟逐渐被温热的泪水打湿。
他梳理着少年头发,道我应该可以坚持到陪你走完这段路,等到了迁徙队那边,一定照顾好自己。
呜
贺松明呜咽一声,埋在阮陌北怀里,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一直是个过分成熟的孩子,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无理取闹。
唯一一个为他付出真心的人就要离开了吗?
阮陌北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贺松明额头,温声道说好了,到时候可不许哭。
我尽量。贺松明红着眼从阮陌北怀里爬起来,张开手臂,像个大人一样用力抱住阮陌北肩膀,下巴搁在他肩窝。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阮陌北就要消失的消息彻底冲淡了离开据点的兴奋,贺松明甚至都变得盼着那一天可以晚一点到来,让他可以再多看几眼身边这道幽魂。
阮陌北倒是一如既往积极地做着帮贺松明离开的准备,他要确保这个世界的贺松明在新地方能生活得幸福快乐,才能不带着担忧进入下一个世界。
不管贺松明再怎样祈祷,离开的这一天仍然按时到来了。
来自更北方的迁徙队的车队停在东区外,正在补充物资,难的有两天休整时间,人们纷纷下车活动身体,几位身着黑衣的东正教修女照顾着年幼的孩子们。
贺松明静静等待着夜晚的到来,趁着夜色溜进物资车里是最保险的做法。
医院那边他请了假,一听他说身体不太舒服,医生立刻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则坐着轮椅忙上忙下那天的产妇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产下的孩子情况不是太好。
贺松明敲响了医生的家门,今天学校放假,陈琳给他开了门。
等到明天早上,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张叔叔。贺松明掏出口袋里的小瓶子,递给陈琳,一定要等到明天早上,不要提前打开。
这是他给医生最后的礼物,算是报答这段时间的教导吧。
神秘兮兮的。陈琳有些好奇,但良好的家庭教养让她点点头,把小瓶子收好,好,我明早给爸爸,你今天不去上课吗?要不要来一起玩。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贺松明站在门口,他望着一无所知的陈琳,郑重道,再见。
陈琳笑着挥挥手明天见。
阮陌北知道那小瓶子里装着的是什么,就在向医生请假的时候,贺松明偷偷顺走了一支麻药。
贺松明收拾了一个背包,里面的东西够他三天的吃喝,万一迁徙队行进的速度没那么快,他可以在车里多躲上一阵。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夜色降临。
天悄然黑了下来。
今天是满月,圆月高悬,前所未有的明亮,是不用开灯也能看清周围的程度。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月光洒在雪地上,被冷冷的反射。
贺松明绕过据点外的摄像头,一路朝着车队方向摸去,阮陌北跟在后面,帮他侦查身边的情况。
目标车辆就在前方,贺松明眼睛一亮,不由得加快步伐。
还没跑上几步,他脚下猛地一空,摔倒在了硕大的脚印里。
阮陌北赶忙伸手把他拉起来。
就在这时,阮陌北隐约闻到了一股臭味。
这臭味他在科洛夫身上闻到过,在副执行官身上闻到过,在脱离危险的产妇身上闻到过,不过那时候的味道相当淡,混杂在浓烈的血腥气中,几乎不被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