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叫得出名字,他话音淡漠,透着凛然寒气,也能左右生杀。
话已至此,穆笛凄惨一笑,侧头望向一旁,朗声道:纵然有解法,那又如何?告诉了你,你便能解?祭台的灵脉系于圣水,这还用我说么?
贺戎川顺着她的目光,观察了周围情况。树木托起的高台上是一湾清水,满地铁色花朵,发出腥臭味
他在书上见过这阵法,很久之前了,已记不得是几岁。那次穆皇后不在宫中,当时的淳妃叫他到春阳宫做客,他在那里看了不少有关巫术的书。年纪太小字都认不全,只对书中图画印象深刻。
阴阳教的祭台要有高台上的圣水,和土地里的铁花,二者高低制衡,方能积聚灵气。倘若二者融合,就能让祭台上施展的巫术全部失效。但是
铁花不可采摘,也没有哪具肉体凡胎能拿到它的花蜜。说救不了就是救不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记得你答应的事
话音忽然顿住,贺戎川回头,见那人口鼻流血,直直向后倒去。
也不知何时给自己下的毒。
他无暇多想,近乎本能地向倒在地上的池奕走去。他向来冷静自持,再十万火急的事也写不到脸上,眼中常年覆着霜雪,不会让人窥得半分心绪。
可这个时候,他慌乱的神情掩饰不住也没刻意掩饰,他的心思不够用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若按那歹人所言,池奕必死无疑,那不是正好。这等狂悖犯上之人,本就该死。
可是池奕是属于他的,怎能容许随便什么人就杀了。他只能死在自己手下,得把他救回来,等何时认为他没用了,再亲手杀人,让他偿赎这些日子的无礼。
所以,第一步要救他。嗯。
他吩咐几名暗卫去查探铁花和圣水的情况,自己半跪在池奕身边。不知何时额头和手心渗出一层细汗,明明只是走了几步,呼吸却异常急促。
他轻轻扶起池奕的肩背,以往活蹦乱跳的人此时软成一摊泥,面上神情并不痛苦,只是肌肤毫无血色。
池奕的整条右臂爬满了噬骨虫,它们将头部贴着池奕的皮肤,似乎正从中吸食着什么。被吸过的地方如同化脓一般翻出血肉,正一点点向深处溃烂。
贺戎川亲手杀过无数人,也见过无数的血肉横飞,以前从不会为之动容。而此时他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感受,一阵强烈的痛苦涌上心间,一瞬间,突然无比厌恶斗争和杀戮。
试着去抓那虫子,纵然力大如他,也无法将其从池奕的手臂上取下。他知道这是巫术,非蛮力所能破坏,只得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将微微有些发抖的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这时,一个去察看铁花的暗卫踉踉跄跄跌回来,话音在打颤:那、那花,可怕花苞一打开便有幻象看、看不下去,够不到花蜜
贺戎川连忙藏好方才的慌张,抬眸时又是一副沉静模样。他微微蹙眉,什么幻象?
湖面湖面结冰那暗卫已说不出完整话了。
湖面结冰有什么好怕的?另一个暗卫不屑,不就是取个花蜜,待我去试试。
没多久他便回来了,浑身打着哆嗦,那花里,药炉药炉烧沸了
几名暗卫脸上是藏不住的惧怕,贺戎川不再看他们,低头拢了一下池奕身上的斗篷,朝花丛走去。
一边走一边怀疑,为了救那个人,值得费这么大事么?
又一转念,自然不是为了他,只是要试试那滋生巫术的铁花,究竟是何种牛鬼蛇神。即便真是什么连他也降服不了的东西,也要亲身试一遭才肯安心。
只是出自这样的理由,顺便救个人而已,和那个人是谁没有关系。
他随手选了一株铁花,用力掰开紧紧合拢的花瓣,自花蕊中散发出一股异香。不同于方才那女子身上香粉的甜腻,而是幽深厚重,令人莫名一阵忧郁。
他小心伸手进去,铁花底部是个储蜜的囊,但必须要足够温热才能缓缓渗出。贺戎川用手心捂住它,片刻之后便觉得眼前模糊起来。他心下一沉,接着便在那些模糊之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幻象。
眼前是树叶间漏下的日光,斑驳在院子里,微风送来一阵沙沙声
因着提前警觉,贺戎川知道这是幻觉。不是什么湖面或者药炉,这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可一面告诉自己不可当真,一面却不由自主地沉沦。
树影婆娑的院子里,坐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那孩子的神态看上去不太自然,正是十岁的贺戎川。而旁边的大人约莫三十多岁模样,她穿的是谷国皇宫寻常的宫装,却自有一股别样气度。
那是先帝的淳妃,她经常将他叫到春阳宫去坐着。这一次,小贺戎川十分懂事地问:你口渴么?我给你倒一碗水吧。
淳妃总是浅笑望着他,贺戎川就当她答应了,跑进屋倒了水,然后从袖口摸出一包药粉,撒进碗里。
配方是从春阳宫的巫书里看到的,说是一种致命的毒药,服用后人很快便会死去,而且看着就像是猝死,无法发现下毒的痕迹。
他乖巧地将那碗水捧给淳妃,她嗅了一下其中味道,停顿良久,终是如常饮下。
风吹动树叶,地上的光点便跳跃起来。小贺戎川的眼珠跟着那些光点转来转去,不知过了多久,再转头时,身边的人已闭上了眼。
他愣了一下,随即开始得意地大笑。他终于杀了这个恶毒的女人。
他最信任的的母亲告诉他,淳妃是个低贱的异族人,嫉妒他高贵的出身和出众的天赋,想方设法要毁掉他。他的那些痛苦都是这个人带来的她将他困在冰水里,让他感受绝望和无助;她送给他一只猫,待他们亲近后再让人杀死,逼他在一旁看着以及许多这巍峨宫阙下隐秘的折磨,全都出自她一人之手。
于是只有几岁的贺戎川装作与她投缘,在暗卫的保护下出入春阳宫,获取她的信任,从她那些巫书里找到杀人的法子,最终得以亲手复仇。
看着那个孩子大笑的模样,贺戎川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记忆中的场景褪去,眼前只剩晃动的树叶和凌乱的光点,用午后刺眼的日光提醒他当年的愚蠢。
伴随着这画面的,是无数个声音在叱责。五年前他攻入京城时,被天下人唾骂,彼时他雷厉风行,施展铁腕重整朝纲,压下了那些恶言恶语。一个高明的君王,对那样的话应当满不在乎,甚至不该有愤怒。
那时的冷漠遮盖了太多,而这可恶的花唤起多年前的画面,便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一般撞进他心头,大约有愤恨、愧悔、不安、悲恸,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感受,几乎要摧毁他的神志。
这痛苦太过难捱,让他产生难以克制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想把手指抽走,立即回到地面上去,再也不接触什么可怕的巫术。
可他尚留了一丝清明,知道这是幻象,只有经受过磨难坚持下去,才能救那个人。
逃离与趋近,两股力气在脑子里较劲。上一次如此矛盾,还是池奕躺在他面前扒他衣裳的时候。一面想掐断这人的脖子惩戒他的狂妄,一面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揭穿实情,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力量,说不好是什么,在阻止他
可当他想到这些时,扒衣裳的画面却和树叶与光点重合。池奕持着他那明朗而狡猾的笑容,走进午后的院子里,朝他眨了眨眼,暴君又杀人了?连淳妃你都杀,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啊!你再这么作下去,谷国早晚被人灭掉。
恋耽美